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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老师

(2022-08-21 23:39:12)

萧 老 师

李亚民

萧老师者,大名隐去,乃楚人也。

其实呀,姓萧确实不错,但老师这个称谓,却不完全准确,不同的时间段他的身份和称谓也不相同。

最先,他是老师,给我们做马列主义理论学习辅导;后来,他当了技术员,和我成了同行的同事;再后来,他当车间主任、当工厂的副厂长、厂长,自然就是我的领导了。可为什么我称他老师呢?首先,先入为主,我结识他时他当时确实是老师;其次,在私人交往中,我把他一直是当师长对待的;再次,别的称呼随时而变,而师生关系却恒久永远。因此,这篇文字我就用老师这个称谓了。

说起来,我这一生还是很幸运的呢。

由于文革运动影响,上世纪七十年代,我顶着初中毕业牌子,实际小学课程都没学完就进了工厂,这就是我工厂生涯的起点。但是,我很幸运,有缘结识了一群文革前的大学毕业生。这些人,年龄大我一轮左右。一群知识分子,他们之间有竞争、有隔阂、有成见、有矛盾,但对我这个小兄弟却很友善。那一天整理书柜,竟有几十本教科书是这批人送给我的。

这是一个什么情况呢?听我慢慢说来:当年,工厂是一个部队企业,职工的待遇很好,进厂的政治条件也就严格。就像今天年轻人找对象,条件好就牛,牛就挑剔。记得我们进厂时,招工人员提名叫响:我们是部队工厂,职工就是不穿军装的解放军,招人自然是当兵的条件。现实情况就是这样,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当年工厂的高干子弟确实很多。

那时候,部队企业对大学生进厂的要求更高。先查祖宗三代,再看毕业学校、学习成绩、身体状况。实际这还没有完,下来就组织这些大学生到部队农场去锻炼,继续进行考察。极好的,也可能穿上军装,到部队的相应机构去上班;其余的呢,就分配到各个工厂了。听说,当年为某某首长女儿选驸马,这些人就是待定人选。当然了,这只是听说,或许有当事人的夸张、渲染的成份。事过境迁,真实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文革前的大学生很少,他们属于当年的天之骄子却一点儿不假。

在那个时候,工厂活跃着两部分人,一部分就是这群大学生。他们当年不到三十岁年纪,风华正茂,个个玉树临风。进厂后,先是下到车间实习,不久就补充到各个处室及车间的职能岗位上了。当年的大学生金贵,尽管受舆论宣传影响,嘴里喊人家臭老九,心里却是羡慕嫉妒。结了婚的令人羡艳,单身呢,就成了工厂一帮子美女围猎的目标。那个年代的年轻姑娘,择偶的条件就是党员、军人、大学生,找一个大学生丈夫,还是很不容易的哩!

另一部人呢,就是我们这些所谓“70级”学生。当年我们年龄不到二十岁,文化程度不高,却个个以老革命自居,所谓无知无畏。这是什么原因呢?我们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战斗洗礼,按照当年的政治标准,是从各个学校挑选出来的优秀学生,年纪虽轻轻却见多识广。政治条件好,苗红根正,大多在校就是学生干部红卫兵战士。由于来自省城的角角落落,干部子弟不少,背景就很有些神秘。还有一个成气候的原因,就是数量大,这批青工超过三百人,这些人年龄相当,经历相同,兴趣相近,自然是鱼水相帮,狼一群狗一伙的,成了工厂不可小觑的一股力量。

我和那一帮子大学生地交往,始于车间。我1970年进厂时,这部人大都在基层工作。车间为青工开办技术课,他们就成了我们的老师,我专业工作的发端起步就是那个时候。几十年过去,我在技术方面能有一点儿成绩,全是这些老兄帮助的结果。但是,这些人中却没有萧老师,那当时他已经在工厂政治部宣传组上班了。在我们这些刚刚进厂的学员眼里,那就是高高在上了。

这么说来,当年我一个班组干活的小徒工,和在办公大楼上搞政治宣传的萧老师确实风马牛不相及,没有也不可能有什么交集。可是,辩证法无处不在,按马列主义的观点,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事情,一切都在运动变化之中。不信啊?听我继续往下讲。那个年代,政治气氛浓烈,强调学习马列理论,工人的政治地位很高,登上上层建筑的机会很是不少。工厂成立工人理论学习班,我也算积极分子,竟成了工厂马列理论班的成员。我这个小徒工,这就有了上办公大楼接近萧老师的机会。

那时候,萧老师在工厂政治部宣传组,负责的就是理论班这一块,大家称他萧老师。萧老师身材欣长,清瘦精干,戴副高度近视眼镜,气宇轩昂神情凝重,一看就是文墨深厚之人。在工厂组织的马列经典的学习中,萧老师辅导我们学习那些佶屈聱牙深奥难懂的马列原著《国家与革命》《反杜林论》《自然辩证法》《哥达纲领批判》等。萧老师的口才极好,讲起课来旁征博引滔滔不绝。不但如此,他还是工厂局理论组的成员,常常到局机关学习,到局属各单位宣讲马列理论。

当时,我总以为萧老师是那所马列主义学院毕业的,因为他对历史唯物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的理论太熟悉了,常常随手拈来侃侃而谈。由于对那些典故、历史人物烂熟于心,因此,课就讲得生动活泼。不但如此,萧老师原籍湖北,地方话的韵味很重,说话的口吻很有点儿伟人气魄。后来我才知道,他实际是学工的,专业是特殊车辆的设计和制造,是当年工厂按特殊人才特招来的大学生。

萧老师进工厂时,正是文革运动如火如荼蓬勃的发展时期。工厂当时照搬生产解放卡车配件,并没有特种车辆开发任务,他就到了工厂的政工部门。这就是说,搞政治工作,和他所学专业毫无关系,他到政工部门,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他是党员,精干利索,口才极好。在那群学生中显得很突出,被主管政工的副政委一眼相中,直接安排到政治部宣传组任干事。那时他不到二十来岁,受环境影响,年轻气盛热衷政治,一到单位就受到了重用。别人下车间实习,自己却到了机要部门,自然情绪高昂。当年他最喜欢京剧《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唱段:“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

按今天的观点,当年的萧老师是有些激进。可是,人不是神,上山砍柴下河脱鞋,到那儿说那儿话。在那个历史背景之下,大家都那样儿。每开职工大会,全体先唱样板戏,会开到高潮,情绪高涨,就有人带领着高呼口号。彼时彼地,群情激愤豪情满怀,自然觉得一切正常。积极有为展示抱负,是当年人们真实的精神状态。客观地说,精神饱满,斗志昂扬,紧跟时代步伐,没毛病,更没有什么不对或不好的!

那个年代,萧老师在他们那群人中,就是很突出的了。当年的大学生,进厂先到生产一线实习。油腻腻的工服一穿,文化气质全被遮盖了,和我们工人真没多大区别。而萧老师却到了工厂的要害部门,成了政治部的一名青年骨干,指导一群积极分子学习马列主义。我们厂是局属最大的企业,是工厂局的重点单位。萧老师是工厂的名人,在工厂局系统自然也大名鼎鼎。

那时候,我年轻心热,受政治气候感染,对马列原著很感兴趣,因此,对精通政治理论的萧老师崇拜得不得了。萧老师的确优秀,他有追求卓越的积极心态,为了保证讲课质量,业余时间几乎全在读书学习。厚厚的马列经典,他一本一本地啃,但他却不是死读书,他学得很活,总能和生活实际联系起来。那时候,我觉得他很了不起,在老师的面前,我就只有聆听教诲的份儿。友直友谅友多闻,耳濡目染,那段日子,我的政治理论似乎有些许进步,自然和他的感染影响分不开。耳提面命,淳淳教导,师生之谊,一来二去,我们就成了很知心朋友。

那时萧老师正和白玉兰恋爱。玉兰姐是河北老干部的后代,在工厂计量处的金相室当化验员,属于工厂当年的大美女,在几千人的单位属于一流。玉兰姐出生在燕姬赵女之乡的河北衡水,模样儿秀丽身段儿窈窕,远远地望去,就是女神。上班,她白大褂一穿,戴上口罩,对着显微镜专注观察,眉峰似黛,那对大眼睛就是两泓秋水了。这俩人呀,一个玉树临风,一个沉鱼落雁,真是天生一对地配一双呢。记得萧老师和女友在办公楼前打羽毛球,萧老师龙腾虎跃,玉兰姐惊鸿掠影,的确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当时,我就觉得他们是郎才女貌的金童玉女。事实证明,这对夫妇一生执手,恩恩爱爱。虽然遇到过政治风波、宦海沉浮的风风雨雨,可是他们忠贞不移不弃不离。由于早年结识,又是多年交往,这对夫妻成了我终身的朋友。

到了1978年,文革运动彻底结束,国民经济慢慢恢复,生产经营活动逐步提到了重要日程。国家有一条刚性政策:专业人员一律归队。当时,工厂还有一个特殊情况,随着现代化建设的实际,部队对汽车配件的需求量越来越少,工厂面临着生存抉择。总部对工厂进行了考察论证,建议工厂生产整车,为部队提供团体客车。这是一个艰巨的任务,工厂就把当时与车辆有关的专业人员集中起来,下到生产一线,进行团体客车的试制和小批量生产。

那时候,我刚从工厂“7.21”工人大学毕业,在大客车车间技术室从事冲模设计。萧老师来了,刚好和我桌子对着桌子,你说是不是好事?他是车辆改装专业的高材生,专业理论深厚,口才又是一流的。有这样一个老师在身边,难道不是天大的好事?可萧老师的想法却和我不同,他推心置腹地对我说:“亚民呐,你千万不要把我当内行,实事求是说,我差得很远。我学这个专业不假,但没有实践经验,书本知识是苍白的;何况,一撂就是十多年,实际我是来补课的,补工作实践这一课。这么说来,咱俩应该打个颠倒,我应该向你学习,你是老师才对!”

他这话一说,把我弄得很不好意思。那个时候,我对他们那帮子大学生很迷信,是仰着脸看他们的,只有聆听请教的份儿,没想到萧老师却这么说话,我一时摸不着头脑。

其实,我是不了解当时的真实情况。后来才知道,那个时候,萧老师思想上的压力很大。说是专业人员归队,却有拨乱反正的成份在里面。曾在政工部门,工作自然会涉及到人。工厂就是一个社会,风向倒了,人们判断是非的标准也就变了。因此,萧老师不是荣归,而是有点像他的老乡三闾大夫屈原,贬斥流放,面容憔悴行吟江畔。当然,话不能这样说,可见人下菜眉高眼低,就是这么一种情况。同批人搞专业十余年,他才到了起步阶段。人都势利,看笑话的人自然也不少:“你老萧讲起马列来一套一套的,整日教导别人。十几年不打粮食玩虚的,算什么能耐?现在,你实打实干干具体工作,也露一手让大家瞧瞧啊!”

政工干部不吃香了,原来的羡慕成了讥笑。当事人自然敏感,由机关下到车间,就有受发配的意味儿。同批大学生干得好的,已经是组长、主任了,萧老师这才而今迈步从头越,思想上咋能没有压力?看来呀,下到车间,把桌子摆在我的对面,他是有意为之。现在想起来,我的心里涌上一股浓浓的暖流,萧老师在思想有压力精神受压抑的情况下,把我当成了可依赖的朋友。

虽然在学校是高材生,但是那些年,下农场、搞运动、学马列,把专业撂了多年,要说拾起来,还真不是个易事呢!

可是,萧老师实在敬业,他在办公室少言寡语,一上班就忙碌起来,画图、计算、查资料。穿上工作服下到生产班组,不是请教就是测量。到了生产现场,他就恢复天性,成了一个活络人,和一线职工说说笑笑。和那帮大学生相比,萧老师极有个性,身材高大性情豪爽富有激情,不久他就交了一大帮不同年龄段的朋友。抽烟喝酒下象棋,甚至称兄道弟。他所计算的坯料尺寸,绘制模具图纸都征求这些的人的意见。他这样做,很多原来的盲点,到现场一看、别人一点也就明白了,集思广益自然差错就少。有问题呢,这些哥们也能拿出善后的办法来。关系也是资源,他硬是用这个办法,把他分管的那几个班组的工作做得滴水不露,使那些原来看笑话的人哑口无言。萧老师慢慢地轻松起来了,恢复了江南才子的倜傥潇洒。

萧老师对自己那段韬光养晦的日子似乎很满意。记得他曾给我说:“亚民呐,我原打算用一年的时间,埋头苦干,弥补自己实际经验不足的课。现在看,这个计划完成得还算可以。事物都有两重性,利弊是互相转化的。有人说哲学是空理论,我就想试一试,看看哲学这个一般性理论对具体工作有没有指导意义?我就不相信,做实际工作的人学学马列、辩证法没有一点儿益处?鲁迅说过,学文的学点工,学工的学点理是至理名言,现在有些人就硬是不相信了呢!人不能局限自己,知识面狭窄有什么好处,整日地趴在图板上闭门造车就能发明创造了?我对自己那几年的哲学理论学习一点也不后悔。”

萧老师说这些很有一点儿激动,像是在演讲。听得出来,他在释放一股受到压抑的思想情绪。他对自己的工作计划完成颇为自负,对那些嘲笑自己的观点予以驳斥。

萧老师说一年为期的计划不是完成得不错,而是完成得很好,他不但赶上甚至超越了同龄人。一年后,爱才的老厂长就发现了这个人才。觉得他学的是工科,却有文科的底子,做过哲学讲座,条理性、宏观把握能力还是不错的。群众基础也没有太大的问题,打算把他调到计划部门,锻炼、锻炼,然后重用起来。主管干部的政委却说了自己的意见:“这小伙子是不错,但是,人们必究有对那场运动的否定和反思,本人也有过激言行,下面还有不同的意见。我想呀,还是慎重一些好,放一放再找机会。这样做呢,组织上主动,群众也慢慢转弯子。平稳过渡,自然的水到渠成,对当事人也有好处。”这样,萧老师调职能处室的事情就搁置起来了。

老政委还是有经验的,他说得很对,放一放,并不是坏事。不久,工厂把那个超大型的大客车车间一分为四,萧老师就被提拔到准备车间当主任了。没有副职过渡,直接独当一面,这在工厂当年还是不多的。由于同时提拔使用的人较多,又是一个不大的车间,这个事就不显山不显水地办成了。

准备车间不大,可在工厂工艺路线上所处的位置却很重要。所谓麻雀虽小五脏齐全,计划、统计,技术、设备,定额、核算一样不少。大车间小车间管理的路数是相同的,下车伊始,高调开局,这个车间正可作为萧主任进入大舞台的前期预备。萧主任是一个有想法谋作为的人,他团结管理室一班人马,充分调动职工的积极性。很快就走向了正轨,把这个新建车间的工作搞得水起风生有声有色。

那个时候的工厂领导还是负责任有水平的,看准苗子就会培养。老厂长、老政委并没有把萧主任当成一般中层干部看待,他们始终关注着下料车间。对萧主任的一些思路、点子予以关注、指导、纠正;对他在车间管理上的办法、措施,给了很大支持。人才就是人才,萧主任团结管理室一班人,加强学习推进改革,准备车间成了工厂制度完善经济改革的试点单位。

萧主任在车间主任的板凳上坐的时间不长,情况有了变化。那年,老厂长、老政委同时离休。上级对工厂班子进行调整,由于两位老首长的极力举荐,萧主任被上级任命为主管生产的副厂长。进了工厂的领导班子,这就很了不得了,工厂属于部队大型二类企业,领导干部按师级配备,萧副厂长那年刚满四十,正是干事业的年龄。有了这样一个平台,他是下决心大干一场了。

也许磨砺不够,也许受英雄主义感染,也许强势秉性所致,也许书生意气,刚上台的萧副厂长大有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誓不休,来日方长显身手,甘洒热血写春秋的精神状态!但是,万事万物同此一理,任何事情都有个条件,条件不成熟的冒进,就是过犹不及,不久,萧副厂长就折翼失利了。

萧副厂长是一个不满足现状,积极谋事的人,总是极力地推进工厂的各项改革。因此,常常和班子成员产生冲突抵牾。在学校是高材生,又有宣讲马列主义课程的经历,辩论起来谁也说不过他。可是,矛盾总是转化的,优势有时就变成了劣势。班子里全是能人,人家不正面对阵,却从侧面攻击:“噢,你老萧真是啥都懂呀?看来我们是吃白干饭的,该淘汰了!”情况慢慢地就变了。

还是辩证法的铁律,事物发展,量变到质变。萧副厂长在班子里最年轻,却是一个常有理,左磕右碰。在权力问题上,人都敏感,先和别的系统领导发生冲突,不长时间,两个一把手也对他也有了看法:这个副手浑身是刺,难以驾驭,是班子里的不和谐因素。就经常把问题向上级反映,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说得多了,上级也就不能等闲视之,慢慢地疑惑起来。

行文至此,很有点沉重,插入一点儿我们个人交往的友谊花絮,缓和一下压抑气氛。

说来很有意思,我当时还是单身,属于厂里有名的大龄青年。那阵儿我正和妻子处对象,觉得谈得差不多了,由于和萧副厂长是朋友,就带着女朋友去他家里拜访。一是看看老朋友;二是向领导汇报。看到老大难有了着落,萧副厂长很高兴,第二天就把我叫到他办公室里警告:“亚民,真是不错啊,女娃娃干部家庭,还是大学生。人家白白净净、高高大大,真比你强多了。你这算是超常发挥,再不要三心二意了!”因为太熟了,他说得很实在。那些年,我自身的条件一般还挑剔,一天天年龄晃荡大了,家里催促,自己也不安心,周围的朋友自然看得着急。

他又接着说:“亚民呐,你是大龄青年,属于工厂的技术骨干,房子问题我一定给你帮忙解决!”他说出了这话,我心里一大块石头落了地。女友当时担心结婚没房子,自己吹了大牛,如果不能实现,还真是很没面子呢。工厂大了,大龄青年多了,结婚的房子问题确实不好解决。我一个小技术员,厂级领导还就和萧副厂长有些交情,见到他,想说却开不了口,怕朋友为难。谁知他却主动开口,我像吃了定心丸,心里美滋滋的。

我这个人呐,总是背运,情况说变就变。

那天下午,我正在上班,萧副厂长打来一个电话:“亚民呀,你到我办公室来一下吧!”我觉得有些诧异,我在技术系统,他主管生产,私交好却没有工作上的联系,所以,他一般不会隔着几层关系和我联系。我到厂部的三楼他的办公室,他说:“坐下吧,有个事儿我要给你交代一下哩。”看他郑重其事的样子,我点了点头,听他往下讲:“原来我答应帮你解决结婚的房子问题,现在看我是帮不上忙了。但是,我给工会主席老房讲了,请他务必帮你解决。老房你也熟悉,想不会有什么问题!”

看他气息平和不动声色,还以为他调到外单位当一把手去了呢:“你高升了,要不要祝贺一下?”萧副厂长这时才摇摇头苦笑:“开什么玩笑?告诉你吧,我不是高升了,而是就地免职。早上局长政委和我谈过话了,现在还不知道发配到哪儿去呢?你走吧,心里有个底就行,不要让这事儿影响你。”

他这么一说,我当下就愣了。虽然官场升迁贬职是人生之常,但是,彼时彼境,对当事人来说,冲击还是很大的。说起来,萧副厂长是一个处世态度积极的人,利害相关,想想自己的出路前途全在情理之中。可面临人生的重大转折,他却念念不忘对朋友的承诺,这种君子风度,使我非常感动。

后来开会宣布,官儿是罢了,可人却没有发配太远。副厂长的职务免掉了,级别却予以保留,安排他到工厂战略研究室当主任。一听这个部门名字就好笑,一个不大的工厂还有什么战略研究呀?因人设事,就是安顿那些无法安排人员的冷宫罢了。这不,萧副厂长又成萧大主任了。还有一条,这个部门由厂长分管。这就很清楚了,战略研究室是一个金丝编就的笼子,他这个主任呀,就是这个精致笼子里面的一只空鸣的鸟儿。

可是,萧主任却是一个不言败不言弃的人,面对挫折,仍然是积极有为兢兢业业。研究室连他也就三个人,除去日常事务,他利用一切时间学习。为了系统掌握现代化的企业管理理论,他联系实际,翻阅了工厂历年的规章制度。班子开会他依然积极发言,不过慎重了许多。在正式的会议上他按稿讲话,很少即兴发挥。那些发言底稿,他全都保留下来。凡以研究室名义写的文件他都亲自动笔,认真负责,删削多遍几易其稿才上交。他在政治学、经济管理方面很有造诣,有专业知识,学习宣传过马列,又在企业搞过管理,工作之余,兴之所至,也写一些文章投稿。省报、市报常有他的文章发表,倒成了另外一个天地的名人。是金子总会发光,人才就是人才,区别仅仅是不同的专业不同的领域不同的表现形式而已。

其实,上级机关还是有水平的。处理问题时权衡利弊,却没有把人和事看死,在萧副厂长这个具体问题上留下了很大的余地。副厂长的职务虽然免了,没有下定性的结论,人还留在班子里,工厂局的领导倒很清醒,一直注视着工厂的发展变化。

企业很像一个生命肌体,也有它的寿命期限。上升时期,如日初升朝气蓬勃,向上的健康力量占主导地位,是事也不是事,内部的矛盾运动推动着事业往前发展。走下坡路就不一样了,衰老到来,百病丛生百药无治,不是事也是事了。很像旧铁锅底上的小眼儿,用面团糊糊,凑合着可以用,一戳就成了大窟窿,这只铁锅就真该扔了。工厂班子虽然把萧副厂长这个所谓的不安定因素剔除出去,却没有如愿地兴旺起来。面对日益变化的市场经济,依然是老人政治,因循守旧不思进取,反而越来越差,这就是气数所致了!工厂也就那样不活不死地维持着。

再不久,厂长到六十岁退休了,工厂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人来,厂长一职就由书记(既原来的政委)暂时兼任。你想想,几千人的工厂,状态又不是太好,企业经营千头万绪,这个板凳空着就不是长法,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想当厂长的大有人在,跃跃欲试的人很多。关于人选,众说纷纭,各执一词,上级机关一时反倒没了主意。那个时候,很流行的一种办法就是竞争上岗,像外国竞选总统一样竞争,既时髦又平等。民意决定,上级机关的责任也小,你说这事儿多好?这时候民心官心倒是高度一致。军区后勤部、工厂管理局、工厂职工代表大会联合组成招聘领导小组,在全厂范围内进行厂长竞选。

对别人的竞选者来说,没有太大的压力。竞选不竞选无所谓,坐上坐不上厂长板凳没关系,潇洒走一回而已。可对萧主任就不一样了,他的胜算最大,呼声最高。所谓一号种子选手,压力也就可想而知了。他必须参选,必须胜出,这就是一条不归之路了。

萧主任确实委屈,按上级原来的意图,这个位置原本就是他的。上级任命,自己超脱,下来兢兢业业地工作也就是了。可形势这么一变,自己咋办?不竞选不合适,上级领导督促,觉得就是顺民意合法化地走一个程序。职工在后面打气,要求他肩负起振兴企业的重担。可从个人的角度看,竞选就是自己鼓着劲要当那个官儿。当选无胜算,落选很难堪,其实,就是当上了也很没面子。

权衡利弊,顾全大局,萧主任决定鼓舞精神参加竞选。还是一贯的沉着稳健,不干则已,干就全力以赴。其实,人和人互不服气,可是,水平的高低,一比立见分晓。尽管有许多参选者,而且大都振振有词,可按程序走下来,萧主任以绝对优势胜出。要说呀,也算史无前例,1929年建厂的企业,竞选厂长却是唯一的一次。

说来悲哀,在我们部队工厂,对非军人的职工来说,这也就是顶峰了,再向上升就是穿军装扛肩章,那是根本不可能的。经过大学培养、几十年的工作磨练,到了这个英雄用武的岗位上,干一番事业也算是人生的成功。萧老师是一个有抱负的人,一番风雨历练,到了这个可以展示大才的位置上,我真心地替朋友高兴。

萧厂长是一个事业心很强的人,上任伊始,就雄心勃勃地推行他的萧氏新政。新的工厂班子组建起来了,书记小他几岁,虽然同属一代人、一级领导,有党委保证监督的政治原则。可是,企业以生产为中心,萧厂长有专业知识,教授过马列主义,又有处室、车间工作的经历,自然高出文科出身的书记很多。因此,党委的保证监督作用就减弱了不少。

老话说:三折肱而为良医,经验和教训可以使人聪明起来。可按唯物主义的观点,一切都有两重性。汲取教训,掌握了客观实际的规律性,以利做好以后的工作;如果从反面去总结经验,也可能得出错误的判断,造成实践活动的败绩。

由于有第一次下台的经验,二次上台的萧厂长警觉了很多。他的身边围了一群人,同时他也远离了一群人。上台不久,萧厂长就对工厂的干部队伍就做了一个大幅度调整。我却觉得,真没有大动干戈。坐在厂长板凳上,不同意见的还是职工,落选者还是同事,大家还在利害相关的一条船上,都是你新任厂长的下属。咋能简单地断定人家心怀二意,不支持不配合你的工作?情况变了策略就应该转变,同心同德地把大家团结在一起多好?就是有问题也可以观察,在工作中慢慢地调整解决。磨合一段时间再说,真没有急匆匆地下结论、动手术的必要。

由于是老朋友,我说话也就随便,常常提一些不同的看法,萧厂长就反驳我。他是领导、老师,水平高我出我很多,我自然说不过他。但是,我却有自己的原则:他说得对的,我虚心接受,不同观点我也绝不苟同。不是有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亦有一得的说法吗?我就笑着说:“领导,我说不过你。但是,我不接受你这个观点。我确实词穷,但是理却不屈!”听了我的话,厂长大度地笑了:“亚民呐,你也是个犟呀!我怎么能强迫你呢?咱不要争论了,就叫时间和实践来证明吧!”

每当我和他有不同意见时,就有一些马屁精讨好领导,笑话我无知、幼稚、可笑。这些人讨好领导,论名利不论是非。自己无端受到攻击,就像吃了苍蝇,心里很不舒服。

在工厂,厂长可是个不小的官哩,人财物大权在手,所谓争利于市争名于朝,厂长的身边自然围着一大堆人。我这个不合时宜的人渐渐就和萧厂长疏远了。实话实说,我这个人也有一些臭毛病,不愿意凑热闹。和处在优势地位的人说话,自己先就敏感多心不自在,所以,准确地说,是我远离了朋友。

萧厂长是一个极很有主见的人,工厂的矛盾不少。职工里面派别林立,我们70届中学生就是一个山头,水平虽然不高,却成了气候,是一个不可小觑的势力。作为一把手,应该驾驭各种人才,把这些力量团结起来,形成合力才是。萧厂长却有点儿急于求成,调整了一大批人的岗位。似乎是快刀斩乱麻,实际触及到个人利益,激化了矛盾。对立方一旦翻脸,明火执仗地干起来,都成了半斤八两,处在领导地位的人反而被动。

所谓旁观者清,上级领导倒是看出了问题。但是,萧厂长的理论水平高、口才好,辩论起来谁也说不过他。慢慢的,工厂局领导的话也听不进去了。他认为上级机关不了解企业真实情况,不从正面去调查研究。改革怎么能没有阻力,听到一些不负责任的反映自己先乱了阵脚。可是,道理归道理,上级不支持,下面怎么工作?

要说,萧厂长的话有一定的道理。那些年所谓的改革,把工厂里的许多矛盾深刻化了,工厂班子始终没有稳定下来,形成团结一致的核心。谁干都有不同意见,咋弄都有反对者,治乱世用重典,下一剂猛药或许是个办法。

但是,萧厂长立足未稳大动干戈也不是没有问题。他太自负了,对自己的威信、能力估计得太高了。认为自己是民主竞选的厂长,是优胜劣败中的优者,有坚实的群众基础,想快刀乱麻解决问题,使工厂迅速地走向正轨。

事实却是:萧厂长再一次失败。他在厂长位置上干了不到一年,工厂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和上级也有了严重的对立。其实,上级机关组织厂长竞选,最后却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以失败告终。曾提反面意见的人的嘲笑,就能把工厂局的领导淹死。咋办?噤若寒蝉胆颤心惊,就慎重行事了。斟酌再三,这才从兄弟厂家调来以稳健著称的老王。至此,还是不太放心,又指派工厂局一名副政委兼任工厂的党委书记,工厂另一个历史阶段就开始了。

其实,企业和人一样,也有一个寿命极限。这个上世纪二十年代建厂的企业实在太老了,它千疮百孔,百病缠身,谁干也不行。新来的厂长书记也挽救不了企业的命运,不过把前任谋图急救导致的猝死变成温水煮青蛙式的安乐死罢了。

也就五十出头吧,萧老师就离开了本想展示一番作为的工厂,像一个末路英雄,他的心情一定是悲怆激愤的。他是一个事业心很强的人,确实想把我们这个走向衰败的企业挽救过来。他当厂长那阵,白天工作,晚上找人谈话,吃住都在工厂。虽然也有说风凉话的,攻击他摆花架子穷扎势,这些不必争辩,他一心一意地想把工厂搞好的主观愿望却是毫无疑义的。

我觉得,萧老师还是有水平的,他在工厂的失败,也许是急于求成,也许是企业病入膏肓,也许是体制所致的胎里病,也许就是历史的周期律……但是,事实却是:他又一次失败。

关于工厂的事情就此打住,孰是孰非,只能交给时间检验和后人评论了。我呢,述而不论,把这一页翻过去就是了。

离开工厂以后,萧老师去了一家大型民营企业搞管理。那家公司的主业是信息工程,属于很前卫的行业。实事求是地评价,萧老师在经济管理资金运作方面还是很有能力的。到新单位不久,他就当上那家公司的常务副总。老总是全国政协委员,事业打开局面之后,就在政界求发展了。内部这一摊子他全权委托萧老师,大事儿过问一下,其余就甩手不管了。

上班公司小车接送,整日也忙忙碌碌。几年下来,倒也业绩辉煌,那家公司是省内的利润大户,民营企业一枝花。萧老师作为经济管理、资金运营方面的专家,常常被一些企业请去讲课,这就足以证明他的能力和才干了。

萧老师在那家公司一干就是几十年,前年,到了七十二岁,公司也就不去了。老板还是不放手,就聘他当企业的顾问,在家里审审文件,有了大事就联系沟通处理。

萧老师离开工厂以后,由于是老朋友了,我和他一直保持着联系。原先我们住上下楼,我常常去看他。有了疑惑就去当面请教,萧老师思维严谨博学机敏,总能给我以指导和启发。

那年我被免职回家,烦了工程技术,就想在家写点东西,他直言不讳地告诉我:“亚民呐,窝在家里干啥?要我说,你还得出去!你一直在工厂,当局者迷,看不到自己的长处。其实,你在钣焊、车辆改装设计方面还是有专长的,这才是你的优势!写点东西,作为爱好当然可以,现在却不是时候。写文章就那么容易啊,哪行哪业没有规矩门槛儿,你就能保证自己一定成功?不要胡乱想了,想当陶渊明啊,在现实世界上,那是不可能的!要我说呀,你是烦了技术工作,所以瞎想,你的长项还是在工程技术上,我建议你扬长避短,在技术上继续发挥!”

听了他的忠告,十年间,我工厂、学校的工作了一段时间。确实不错,不但打工挣了点儿钱,而且拓展了空间,丰富了生活,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人物,陆陆续续写了些文字,这就是两利了。

再后来,萧老师留恋南方山水,就回到鄂西老家那个幽静小城安度晚年了。远山远水,我和他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好在现代社会的通讯方便,我们也常常联系互通情况,我就成他和工厂同事联络的通讯员和办事员了。

国有企业的衰败是多种原因导致的,大气候小环境都有一些,不能以成败论英雄。如果这么简单地下结论,上个世纪的八九十年代至本世纪初,工厂一日不如一日,那就是人祸了,我们这些人岂不全是混蛋罪魁?为什么要急匆匆地下结论呢,再看看再想想难道就不行吗?我倒赞赏孔夫子的态度: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也来一个:子不语吧!

但是,话又说回来了,我们都是食人间烟火的常人,各有各的不足,各有各的缺点,经验教训应该总结。古人云:朝闻道夕死,足矣!老了,总结一下经验教训,自己弄个明白,有什么不好的呢?留于后人,也有一点儿借鉴作用。

过多的饶舌没有益处,我只能把这些客观地写在这里,智者见智仁者见仁,大家讨论好了。

大事不虚,小事不拘。时代背景交代了,人物形象完整了,我的目的就达到了。你问我写的是谁?我告诉你,像工厂当年的人和事就是了,至于人,谁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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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8/21农历:壬寅年戊申月丙午日,鄙人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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