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老  吴

老吴是个人物，当年是工厂经济管理方面的一把好手。

老吴是文革期间老三届返乡知青，虽然大了我两岁，却晚我一年进厂，这就有点儿扯平了的意思，加上他平日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因此，我俩说话，就是没大没小地胡抡。

进厂时，老吴过了二十，分到铸造车间当清沙工。清沙工属于普工，戴上防护眼镜，用铁锤、錾子、锉刀等清理铸坯上的砂砾和毛刺，那是又脏又累。老吴文化基础好，人灵光，工作不如意就发挥自主能动性，通过自修，不长时间他就拿到了会计资格证。铸造车间是一个二百多人的生产单位，摊子大、工种多、任务杂，管理工作的量很大，既然有资格证，车间也正好缺人，就调他到统计核算室工作。能人就是能人，老吴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不几年，他就把会计、出纳、统计、核算打了个通关。别人眼里庞杂凌乱的毫无头绪的数据，他却游刃有余地理得清清爽爽。那年，会计专业职称统一考试，全厂四五十人员参加，大咧咧粗拉拉的老吴，竟获得了总分第一。

工厂机关，当年也是藏龙卧虎，车间的管理人员能到处室还是不容易的。可国家的职称资格统一考试，却让老吴这个没有学历的人拔了头筹，这就很了不得了。不久，企业生产萎缩，工厂一些场地、工房闲置了，还有不少积压的设备也亟待处理。为了盘活资产，缓和经营资金短缺的压力，工厂成立了综合经营办公室，具体负责这项工作。新机构建立，一线经验丰富又熟悉企业实际情况的老吴就成了这个机构的当然人选。

老吴到了综合经营办，一上手就碰着了钉子。什么情况啊，工厂曾仿制一款国外汽车发动机，当年也是轰轰烈烈，时过境迁，上面换了领导，该项目也就下马了。库房积压了几百台发动机，按台账，确实是一大笔资产，可是，卖不出的商品就是废物！这批发动机的处理就成了烫手的山芋，卖贵了，没有人要；便宜处理，大家又有意见。职工不了解具体情况，总是带着感情看问题，认为工厂生产这些发动机费了大气力，军用产品质量好，有些指标甚至超过了原机。其实，凡是宣传就有水分，真实情况并不是这样。第一，客观评价，产品的质量并不像所说得那么好；第二，没有形成气候，市场很小；第三，既就是东西真好且形成了气候，产品已经停产，将来的配套维修等等也是问题。就像老爷车，所贵的并不是车有多好，而是后市场和服务。一般车的翼子板坏了，换一块标准配件就是；老爷车就得手工敲制了，价格吓人，是个什么结果还不知道呢。

道理就这么简单，你却不能一个人一个人地去解释。按说，这个事情的压力很大，可具体操作者老吴却是举重若轻。他经过一番调查研究之后，拿出了方案交工厂班子讨论。列席参加会的老吴表态：“职工有意见可以理解，情况就是这样：账面上是一笔数目不小的大钱，事实上却是有价无市。不赶快把它处理了盘活资金，再放下去就是一堆废铁了。当然，我们定的这个价格也不是死的，职工也可以参与，谁能谈得再高一些，当然更好。”

讨论来讨论去，舍弃老吴这个方案，还真没有更好的办法。鉴于售后服务以及配套维修等等实际情况，还得按老吴的方案运作，向客户做较大幅度的让利。这个当时工厂资金沉淀的大头处理以后，老吴的名气就大了。

其实，话说到这里事情并没有完。综合经营办成立，主任由经营副厂长兼任，几个成员各办各的事情，长期下去也不是个办法，这个部门负责人的问题就提到日程上。

老吴是个人选，他点子多、有胆识，处理问题果断敢担当。可老吴也有明显的不足，他就是当地人说的那种陕西冷娃屌不甩。见了领导，他大不咧咧。对领导的意见，他是是是非是非，决不妥协迁就。不管别人高兴不高兴，板着一张搓板脸，把自己的意见直戳戳地往外端。别人提示注意小节，他就说：“额就是这木乃子，不会骚情么！”你说这货，还就是连续剧那句台词：不招人待见！

要说，当年工厂的风气还是正的，问题是问题，不足归不足，大家对老吴的能力还是认可的。班子会经过一番讨论，经营办公室主任由老吴担任。但是，却在提正职还是副职问题上卡了壳。

综合经营办是个新部门，老吴负责没有问题。可老吴是一般干部，没有副处级这个台阶，直接提正处却没有先例。但是，明明掌管一个部门，前面又没人，提副职好像对人家有保留意见似的。何况这个单位主要和外面打交道，吴副主任，既是无（吴）又是副，你说能干什么事？信任出现危机，效率必定不高。

看没人吭声，厂长的眼风一扫：“李亚民，说说意见！”厂长很会点将，我就是个口无遮拦的二杆子。在工厂待的时间长了就成了油条二百五，嘴贱没遮拦，是自己的事管，不是自己的事也喜欢掺和。何况，领导又点了名。

“好！说说我的意见。企业干部不就一张任命书吗？我们开会决定，上级机关备案，就这么简单。正职副职岗位就差个百十块钱，工厂再穷难道还缺那几个子儿？老吴快五十岁的人了，难道还让人家副处、正处的一级一级地往上熬啊？要我说，不要抠抠掐掐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既然办事，就把事往好、往亮堂的办！叫人家干，就放心大胆，按正处级吧！其实，有了失误也不怕，老吴干得不好，咱再坐在一起开个会，免了他就是了。”

我这话一说，大家倒也没有什么异议，事情也就那么办了。

话传到了老吴耳里，见了我他就说：“谢谢领导，你这个人还是不错的。额他妈当不当那个破官儿无球所谓，而是你能实事求是地说话，下面的人也可以踏实干事了。跟有些王八蛋干，累死了还说你瓜怂活该，落不下个好！”

“少给我戴高帽子，你这只老狐狸，把我当瓜怂哩？要我说呀，你不要狗喝面汤耍舌头了，有诚心就请兄弟吃面，大碗的，辣子要多油要汪！”

一听这话，老吴嘿嘿…嘿嘿…笑了：“兄弟，这也算个条件？吃饭，有什么问题？随时随时！”

老吴在工厂很低调，出去却是张牙舞爪。2004 年，为了工厂生产的客车配套件价格，我和老吴一起到各配套厂家考察落实。到了火车站，俩人汇合时，这货一身光鲜，使我半天没有认出人来。老吴头发油光皮鞋锃亮，西装领带，藏青色短大衣笔挺，鼻梁上架着浅褐色镜片儿的金边儿眼镜，右手拎一个硬壳的深棕色密码箱。他大衣敞怀，风风火火地颠儿过来，一副大贾巨富形象。

“嘿嘿……你他妈的，还是笨狗扎个狼狗势呀？”

“领导，在工厂咱不算个啥，出门，咱可是大厂职工啊，不能跌份子！”

这话似乎也有道理，可我心想：他妈的，我是带队的，你势扎得比我还大，心里挺不舒服。到了宾馆我才发现，老吴的密码箱里并没有金银财宝之类，就是一些衣物生活用品。非但如此，箱子的密码锁还是坏的，锁止就是按上按扣，并没有什么保险措施。我觉得好笑，趁他洗澡，就把密码锁上的滚轮胡乱搓了几把。老吴从浴房出来，咋弄，也打不开箱子，我就在一边儿笑话他。没有办法，他找服务员借来改锥钳子，把那箱子拆了。东西拿出来了，一堆部件却整合不到一块儿，弄着弄着躁了：“日他妈去，额不要了！”随即下楼到商场买了一个箱包回来。

第二天离开宾馆，那只密码箱的零部件七零八落，静静地躺在走廊边的垃圾桶里了……

由于那次出差，我就和老吴就更熟了，熟不拘礼，见面就是胡说八道。

老吴一直对我好，退休后还和我保持着联系。没事就打来电话：“李老弟，哪天来坐坐？整个小酒喝喝！”

……

退休以后，老吴住到了北郊，虽然常有联系，见面的机会却很有限了。

写到这儿，我还真有些想老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