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妹
李亚民
1978年初,我因工伤住院,在军工三院住院部外科疗伤。
外科病房有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她的名字叫辛妹。辛妹是一个不太标准的上海“啊拉”,当年也就二十五六岁,人长得吧,不漂亮却也不丑。
辛妹走起路来腰杆挺得直直的,咯吱、咯吱、咯吱,她就板着职业脸儿精神抖擞意气风发地走过来。那可真是一尊高傲、凛然难犯的女神啊!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们这些芸芸众生,在我们的女王——辛妹女士的气势相逼之下,我们一群渺小极了!
辛妹说话声调高,语速快,一点儿也不温柔。和人讲话,如同机关枪扫射,哒哒、哒哒哒!在外科病区,辛妹像一个公正无私的部落酋长,在她的领地里骄傲逡巡。你有问题她一定过问,并会尽心尽力地去帮你去解决;如果谁违反纪律她是一概批评,丝毫不留情面!大家对她褒贬不一,说好的捧上了天,说差就是贬之入地。在我们病员眼里,她是一个很有争议的护士,但是,争论的双方都毫无异议地一致认为:辛妹——是个人物!
其实,辛妹是个好人,她的身上有很多宝贵的优点和长处。辛妹极有职业感,一进入工作状态就尽职尽责,该管的事她负责到底。别的护士躲避不及的事情,她只要碰上就会动手去干。对待病人,她是按规定、按程序而不讲情面。她有好心没好脸儿,态度是生硬了点儿,这确实不是太好,但是,瑕不掩瑜,她总是尽心尽力把本职工作
做好,这一点儿却是可宝贵的。
厕所的下水道堵了,别的护士就会躲着走,最多是嘟囔几句。辛妹只要发现,就会抄起家伙就一声不吭地干起来!“噗哧……噗哧…”“咣当…咣当…”又是吸,又是捅,弄得满脸汗水,一身污秽。管道疏通了,她保持着上海人爱干净讲卫生的习性,再用拖布把走廊上的水渍擦上一遍又一遍,直到没有异味儿为止。
辛妹衣着讲究,那是真干净真整洁!她那身护士服总是平平展展,洗得能看见里面粉红的毛线衣。
晚上停电了,辛妹会把护士办公室的椅子全部搬出来,均匀地靠放在走廊墙边儿上,然后,再在椅子的靠背上坐上点燃的蜡烛,这时走廊一下就光明了起来。别的护士当班时就不会这样做,她们只是打开护士办公室门上面的通风窗,再在窗框上墩上一支蜡烛应付差事。这样她们确实很方便,可对我们病员来说却是毫无意义。门洞两侧的墙壁挡住了走廊方向的光线,似乎是高灯远照,慈航长明,实际上,除了头顶上的一点儿光亮之外,别的地方一片黑暗。
小孩子总是用好奇的眼光观察世界,每当一种状态转换到另一种状态时,他们就是一阵惊奇,一阵兴奋!每到猝然停电,常常有小病号在走廊上乱窜、怪叫,这个时候,辛妹就拿着手电端直过去:“喂喂喂!你喊叫啥呀?再叫,我就把你轰出去!啥,你说我不敢?你现在就给我出去!”
我们的病室有一个怪老头儿,二十七床的那位七十八岁性情孤僻的3513厂(军用皮鞋厂)的退休职工薛振东,他是我们病房资格最老的病号了。所谓晚境凄凉,我住医院将近一个月,没见过老人的家人来看望,真不知道他的儿女都到哪儿去了?他有个儿子在文革中是个闹派人物,可怜的老人总在抱怨:混小子不听老子的话,你说你造什么反呀?这下好,被人家弄到“四人帮”里面去了!
可能先入为主,也可能是倚老卖老,这老头儿的脾气大极了,谁他都可以指责。他那个性格真叫暴躁,动辄就是捶床大怒,对着医生护士大发雷霆。老头儿小便失禁,常把床尿得湿漉漉的。早春天气乍暖还寒,病房供着暖气,不能开窗户,所以,满房子骚烘烘的,惹得大家讨厌。这种情况,我们病员就只能忍受了。那些想躲却躲不过去的护士,见到老头儿就头大。辛妹却一点儿不嫌弃老人,经常替老头儿倒痰盂、整床铺、换床单、晒被褥、剪指甲……老家伙躁了,也只有辛妹能与之周旋,并获得最后的胜利。
有一天,该打吊针了,辛妹乐呵呵地过来,推一推老人的胳膊:
“喂喂喂!老先生,醒醒,你醒醒了,你该打针咯!快快快!胳膊?我还忙着呢!”
“咹,吊针?不打啦!昨天把我整了一天,像个犯人一样,饭也吃不成!觉也睡不成!哼!啥也弄不成!不打
了!我不打了!!”老头儿醒了,却犯上了倔。这事儿难办,我们却有好戏看了!
“哎吆!薛师,这么好的药你不打?我可就给我打了噢!啊吆,几十块钱一瓶呢!高级营养品,我们想打还打不上呢!薛师,快伸胳膊,我还忙着呢!”
辛妹一惊,一诈,一哄,最后又强调说她还忙着,老头儿这才乖乖伸出了胳膊:“你打吧,反正明儿我不打了!哼!这条命是我的,活够了,不要命了!吓唬谁呀?哼!”老家伙得了好卖乖,还是嘴硬!他心里想着辛妹,害怕别人来给他打针。
老头儿毛顺了,辛妹就开始进攻了:“有病不吃药也不打针,你来医院干啥来了?逗我们玩啊?那你走呀?出院去呀?我们都有病啊!哼哼!”
“昨天打针,开饭了,我又动不成,肚子饿得不得了,也没人给我买饭吃,你也不来帮帮我。”老头儿诉起苦来。这时候,他心里的气早消了,说话一半儿是扯谎,一半儿是撒娇。平时蛮横的老家伙,这会儿倒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是呀,老人的心里一定很苦,一天到晚闷着。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能不烦恼?能不想发泄?诚然,心理问题不是这类医院所能、所应该解决的,可是医护人员完全应该对病人多一些关怀,多一点儿理解呀!因为,他们是老人、是病人,是弱者,需要照顾和关怀啊。
“咯咯……薛师啊!你训我不?”
辛妹端着医用瓷盘准备离开了,扭过头来逗老头儿。
“不训!明天你还给我打针。她们谁来也不成!哼!”老头儿牛起来了,像一个威严的将军,庄严地宣布他的重大决定!
“看把你牛的,那你就等着吧!嘻嘻……”辛妹嘴角儿一撇,她乐了!
噢!哈哈哈哈……
辛妹胜利了,我们全室欢呼起来!
这一老一少,真像爷爷和孙女儿一样,一见面就是一番斗嘴,磕磕绊绊,唠唠叨叨,高一声,低一声地锵锵。他俩有点儿像鲁迅笔下阿Q和小D之间的战斗,你进三步,我退三步;你停了?俩人颠倒过来,再重新开始较量。辛妹的策略是对的,她连蒙带唬软硬兼施,总是卓有成效地把老头儿治得服服贴贴。其实,老家伙也不笨,他是心照不宣的在和辛妹做游戏!
开饭了,辛妹替老人买来了饭菜,却不让他吃。她去水房打来温水,一边数落一边为老人洗手擦脸。然后,再在他脖子下面掖上毛巾,这才把馒头塞进老人的手中,老顽固感动得不住唠叨:“好娃娃!真是好娃娃哩!”
我们这些旁观者也为之动容!辛妹,你是平凡的、普通的,但是,在我们病员的眼里,你又是高尚的、纯粹的、圣洁的!
薛振东老人原籍东北,是抗战期间来西安的特级制鞋技师。听和他一个工厂的病友讲:老先生做鞋的手艺堪称西北一流。解放前,他在旧式工厂里当工头,因此养成了一身臭毛病和坏脾气。老头儿高兴了,就给我们吹嘘,他当年技术高,耍打牌,逼老板、打徒工……解放后,他手艺好,工资高,名气大,专门为贺龙元帅做过皮鞋。说起辉煌的往事,老先生一脸得意,挥动手臂眉飞色舞。
这一天,辛妹春风满面地进了病房,老人的情绪也格外好,俩人又叨叨起来:“女子,等我病好了,你到我们工厂来,我用牛屁股的皮子给你做一双皮鞋!”
老头儿已经开始筹划谢礼了!他的气魄可真大,两三千人的工厂好像是他的私产。
“好啊!我一定去!到那个时候,薛师吆,你一定是抡起鞋帮子报仇雪恨了吧?”辛妹用略高而富有音乐感的南方普通话回答。
“去去去!瞎说什么呀!我咋能打你呢?你一定来啊!记住了!”老头儿用粗犷的声音命令!
辛妹一串欢快的笑声,像燕子一样飞出了病房!
…………
然而,对于辛妹,人们却说法不一,见仁见智,竟然是相差径庭。我开始对她的印象很不好,就想,医护人员吧,态度应该是温和的,应该考虑到病人的真实感受。但是,时间久了,我就会发现,辛妹是一个很称职的护士。她爽快、正直、勇于任事,尽职尽责,在世风日下的现实社会里,能做到这些,已经是很难得、很可贵了。她只是一个小小的护士,你不能用圣人的标准要求她吧?退一步说,医护人员诚然应该理解、体贴病人,但也不能一味的由着病人的性子来呀?那样的话,医院也不成其为医院了。
每听到对辛妹的非议,我就觉得大大的不公。按理说:父母养育,朋友规劝、老师教诲、医者疗病是天经地义的事儿,职份而已,也不能光看态度呀!?
辛妹护士是值得敬重的。在后来的日子里,我每想起病房的走廊上护士辛妹点燃的那排摇曳闪烁的烛光,就联想到战场上南丁格尔手里提着的那盏为伤兵带来满满希望的马灯!
我向辛妹这样的护士致敬!
148—21—11
2021年1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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