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8楼旧事》

408楼旧事
李亚民
408楼是我所在工厂生活区的一栋住宅楼。
408是编号。数字4是啥意思,我不知道。0为空位,可能是设计者预计生活区面积八九十亩地,楼房建筑不会超过一百栋吧?实事求是地说,这个预计还是很准确的。上世纪末,企业就走下坡路了,直到今天,生活区的住宅楼才排到二十出头。编号408的8才具有实际意义,它是当时工厂生活区的第八号楼,建造时间大概是上世纪的七十年代初。那时候舆论提倡先生产后生活理念,所以住宅建得很简陋,那种楼也叫简易楼。
408楼,是一栋砖混结构的简易楼,处在工厂生活区的最北端,背靠西兰公路。它坐北面南,正面为开放式结构,横贯整楼的钢管栏杆与宅墙之间是七十多米长的走廊,为各层的公共区域(一楼除外)。此楼的户型大致是一个模式,进门一米多点的开户空间,作为住家户的厨房;再进一门,就是住房了。两块儿加起来,大约二十个平方米。水房和公厕布置在每层的中间;两条楼梯左右对称。总共四层,每层二十户。这么一算,408楼,整整住了八十户人家。
当年,工厂就是这么个条件。那时还是比较公平的,工作年限差不多,住房就没有太大的区别。八十年代,我们这代已经有提拔为中层干部的人了,同大家一样挤在这种住房里。其实,在当年,这已经是很好的了,有些企业还没有这个条件呢。
按照条件排队,我们1970年进厂的那批人,大概就卡在这个档子上。一个厂有多大呀?同龄人,大都能认识。所以说:408楼是我的一群姐妹弟兄。
我1988年结婚,就分到408楼的二层东头。两端把头的房子大一些,原因是它和一楼的住户一样,把走廊的一米多宽三米多长包了进去。我结婚晚,属于大龄青年,又是专业技术人员,工厂对我还是很照顾的。把头房子大出的这三个平方米,很受同龄人羡慕。妻子很高兴:“咯咯……李亚民,咱家是三接头皮鞋呀,要比别人多很大一块呢!”妻子所供职的工厂,是个近万人的国防大厂,职工住房条件却比我们差。三十出头的双职工挤在单身楼里,几家人公用一间作为厨房,就算很照顾了。更年轻的一些的夫妻,有了孩子,才能窝蜷在企业临时配給的几个平方米的母子间里。再次一些的呢,就是夫妻分居住单身宿舍,或者自己掏钱租住附近的民房。
记得妻子单位同一设计室的同事杨顺兴、徐锦生、谷俊彪、张玉仙等来家里参观。他们直说于荣有福,一结婚就有二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住,真是不错。小谷感叹道:“嗨,就怕比呀!比比看:人家2043厂是共产主义,我们311厂他妈的就是黑暗的旧社会。唉,我要是姑娘,也嫁2043厂了!”哈哈……年轻人,嘴里跑火车地胡说一气。听到大厂工程技术人员的感叹,我对住宅不大满意的情绪抵消了不少。记得当时,410楼还有一套两家带厕所的准单元房,分给一个工厂引进的技术骨干,自己没争取上,心里很不顺。听311厂职工这么一说,我的心里还真舒坦了不少。
前面说了,那时候,工厂住房紧张,职工按工龄排队,所以,这所楼居住的,很大一部分是我们1970年进厂那批学员。当时,我们三十出头的年纪,一群哥们姐们,生龙活虎气势如虹,是工厂各个岗位上的骨干中坚,所以,这座楼的人气很旺。有趣的人和事,记得住的,把它记录下来,也是纪念。
前面说了,408楼二层以上住户,两头房子把走廊包进去成了三接头,多出一块儿,所以大些;但是,它并不是这所简易楼里最大的房间。前面提到,此楼为对称式建筑,东西各有一条楼梯,楼梯斜面隔出来的一块空间,包含在一壁相隔的住家户里。所以说,这才是这座楼里最大的房子呢。这块楔形的空间虽然不能住人,但作为储藏室还是很好的。能住在在套房里,还真是得有点本事有点关系的人呢。
我所在的二层,和东面楼梯相隔的是JX家。JX和我同姓,是我西安十中的同学。说起来,李JX也算是个人物。当年在学校,JX就是名人,身上的头衔很不少:学生会干部、红卫兵讲师、文艺宣传员。JX演讲表演那是有声有色。记得当年他到我所在的班里讲政治课,讲到阶级斗争学说以及和平演变:“……帝国主义、修正主义亡我之心不死。我们要念念不忘阶级斗争,从小事做起,防微杜渐。老话说得好:千里长堤,溃于蚁穴,小洞不堵,必成大患……”当年,JX同学激情澎湃意气风发,我对他佩服得不要不要的。
1970年进厂,JX先分到食堂,再到锅炉房。做饭、烧锅炉都是很辛苦的工作。可人家JX不挑不捡积极敬业,不但努力做好本职工作,还成了工厂业余剧团的台柱子。很快,JX标准的普通话和副浑厚的男中音得到领导认可,调到工厂广播室担任播音员。他的工作,除了一天按时放军号督促职工上班下班之外,就是播放国家大事工厂新闻以及生产中的好人好事。当年,突出政治,只要涉及舆论宣传,就是重要工作,在不违原则的前提下,生活上做些照顾,也在情理之中。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工厂文体活动,政治宣传的力度很大,厂文艺宣传队排的《一块银元》火遍了古城。JX是工厂名人,单位有文艺活动,他就是当然的主持人,我们戏称他是工厂的赵忠祥。每看见JX脑袋吹风头发抹油,我就告诉妻子:“看看,李JX西服革履地扎势,工厂又有重大活动了!”
JX聪明,人却实在;他擅长表演,话却不多。他只要在家,洗菜、做饭、洗衣服,就是一台不停转的永动机。我们就笑话他:你这怂货,真是个妻管严呀!面对我们的攻击,台上活跃俐齿伶牙的JX,从来不做回击,也就笑笑。其实,JX是心疼妻子。妻子在外单位上班,每天路上来回奔波,工作忙身体弱,所以,家里的活JX就全揽了。说起来,这还真是一对恩爱夫妻呢,我们一个楼住了几年,从没见过这两口儿吵嘴红脸。
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子,JX的儿子李K,受父亲影响,打小喜欢表演播音艺术,因此考了某学院传媒专业,毕业后分配到一家电视台做节目主持。那年,李K新婚之喜,婚礼很新奇,仪式由他们父子联手主持。既是新郎又是主持,李K角色不断地切换,既风趣又新颖,开了风气之先。
后来,JX在工厂发展得很不错,提干后在工会做宣传工作。由于多才多艺且善于联系群众,被推选为厂工会副主席。在工厂,这就是很不小的官官儿了。2014年年满六十退休,JX利用自己的特长,在一家婚庆公司兼职司仪。利人利己,听说挣得也是钵满盆满。那段日子,李JX依然风光无限,常见他西装革履头发溜光,胸前别着小饰品,还是赵忠祥那副形象。虽然两鬓多了些许银丝,却是老当益壮,更显得倜傥潇洒。
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前年吧,老同学李JX患脑溢血逝世。原本精精神神的,说走,他人就走了。看来呀,我们这代人啊,也到垂暮之年了。
一栋楼八十户人家,人人性格不同,家家习惯有异。表现出来,自然就是形形色色。
小Q的父亲是陕北干部,建国后既移居省城。因此,小Q这个陕北后生却是西安生西安长,说话办事,和本土没有一点区别。小伙儿出身干部家庭,平日衣服穿得中规中矩,人收拾的利落精干。我和师兄SL喜欢胡说八道,小Q是活套人,为不冷落我们,也听、也笑,也嘻嘻哈哈地插言敷衍。但人家语言简洁,说话文明,不像我俩球来巴去的胡抡。打小形成的习惯吧?每天清晨,小Q秋衣秋裤,下楼长跑,锻炼身体,还真是朝气蓬勃意气风发呢。说来也是,小Q和妻子小Z当年都是工厂篮球队的队员,身材高挑挺拔,属于我们那代人中的梢梢儿。
这就说到小Q一家的细法了。小Q虽然是陕北人,却已经完全本土化了,吃燃面咥辣子,羊肉泡葫芦头就糖蒜,吃得口流汁水。人家小Z却不是这个样子,吃饭讲究个甜、淡、软、绵。主妇主妇,一家之主宰,小Q的生活习惯自然得围着人家主妇转了。小Z性格直率待人热心,高大健康喜爱体育运动,是工厂篮球女队的中锋。运动场上她巾帼不让须眉,生活中却精细别致。说起来也难怪,小Z原籍上海,父母是五十年代援建大西北的工程人员。这样家庭环境熏陶出来的习惯,精致细法那是必然肯定的。
两相比较,差距就有些大了。我家吃饭最简单,线条粗,怕麻烦,吃饭就是一个菜,量大些就是了。我打小不做饭,妻子是学生出身,常年吃食堂,俩人半斤八两差不太多。我们包的饺子像小孩子的巴掌,个头不小馅儿却不多,软塌塌的,一煮,满锅的面片儿韭菜花,只能捞着当汤面吃了。我做拌汤用凉水,结果,弄成了一锅搅团!大我们几岁的老三届学生赵XT现场点评:“亚民,你是搞工艺的:凉水兑面加热,不停地楞格儿楞格儿搅,就是打浆糊的标准工艺!”嘿嘿……让老兄这么一掰饬,我还真涨知识了呢。
我家饭菜简单,招牌饭是烩菜老鸦脎,说白了就是面疙瘩。我招数不少,其实都是胡整!例如:米饭做多了,我就分三顿吃。第一顿:大米饭;第二顿:牛头饭;第三顿:熬成稀饭喝。胡说胡有理,美其名曰:一饭三吃!我家这种简单粗拉的生活方式,成了408楼二层一群伙计们的笑料。
我家吃饭是毫不讲究,人家小Q小Z却是从不凑合。就说中午饭吧,冬季中午作息时间只有一个半小时,十二点下班,工厂到生活区单趟十五分钟,来回就是半个小时。剩下的一个小时,要做饭,还得炒菜煲汤,最起码是荤素搭配四菜一汤。一桌席面整治停当,一家三口才端端正正地坐下来吃饭。上海人呐,吃饭也是细嚼慢咽。我真不知道他们当年是怎样分配时间,怎么做到这些的?
小Q这条西北狼和小Z这只上海鸟组成的恩爱伉俪,属于强强联手。他们生活精致,饭菜质量高,女儿管教得好,却丝毫没有影响各自的工作,俩人表现都很出色。那时候,小Q已经是销售处的业务骨干了,整日忙得不可开交。小Z呢,是厂办电话室的接线员,这个岗位的纪律性时间性保密性要求更高。可人家精细,工作做得毫无差错,年年评为先进。
说起来,佩服佩服,真是佩服!
小H原籍东北,沈阳味的普通话顺畅流利。小伙子皮肤白皙身材高挑,可谓潘安再世玉树临风。小H当年那个帅呀,在2043厂是有名的。小H很优秀,当时已经是工厂财务处的副处长了,由于工作年限卡着,和我们一样蜗居在槽型水泥楼板搭建起来的简易楼里。
由于是简易楼,水房、厕所共用,室外活动全在一条东西方向的大通道上。年龄相仿的同事一起上班、下班,起床、做饭全在一个点上。每到高峰时间,门前的那条走廊,就成了美食一条街。儿女当家,锅碗瓢勺就叮叮当当地奏起了乐章。这时候,家家男欢女笑,户户饭菜飘香,气氛很是热烈。但是,一家有一家的情况,一家有一家的风格,生活百态,绝对没有重样儿。小H家最有特色了。
小H外表文雅,骨子里却是标准的东北大老爷们,家里的活儿一般不干,妻子小F是任劳任怨。其实呀,人家小F也很优秀,不但人长得漂亮,当时已经是一家小企业的技术副厂长了。没办法,在家里,就得扮演妻子与母亲的角色。
小H中午到家并不进门,叼着烟在门外的楼道儿上晃悠。走两个来回,他隔着窗向里面瞧瞧:“他妈的,饭还没好呀?”接着,就是继续晃悠;过一会儿,再重复一次,妻子小F的脾气那是真好,总是笑眯眯地回答:“哎哎,就好就好,就好了。”最多再补充一句:“我说你急个啥呀?”
看看人家,就想自己的内当家。这种情况,如果是我家那位,早就把擀面杖摔出来了。唉,还是人家的媳妇温柔啊!当时,我很想不通一个问题:我妻子和小H家的小F,都是东北的娘们,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小H倒也不是啥都不干,力所能及的事情他也很积极的,例如早晨起来倒便盆。大帅哥潇洒,他直着腰杆儿,双手端着尿盆子去公共厕所。由于臭气熏人,他就把头扬得高高。嘴里唱道:“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往前走!莫回呀头,通天的大道,九千九百九十九呀……”一群在公用水池盥洗的弟兄们,看着H大处长端着尿盆子唱歌,嘻嘻哈哈地大笑。小H却是毫不在意,他按照程序:倒、冲、刷、涮……认真负责,很讲究工作质量。
有其父必有其子,小H胡不到七岁的儿子也学干着家务活。小家伙端着锅碗瓢勺到公共水房去洗,也像他爸一样阳光灿烂:“红萝卜的胳膊白萝卜的腿,花芯芯的脸庞红嘟嘟的嘴,小妹妹跟情哥哥一对对,一对对,刀压在脖子上也不悔,也不悔……”
小朋友奶声奶气地扯着脖子唱歌,脑门子上的青筋都鼓起来了。
歌儿唱得吃劲,却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听的人却乐了,就问他:“翔翔,你唱的是啥呀?什么红萝卜胳膊白萝卜的腿,你说,那是个啥意思嘛?”
“嘻嘻……我也不知道,是爱情的吧?电视上唱我就唱!”
“翔翔,那你说说,爱情是个啥玩意儿?”
“爱情是个啥玩意儿……”翔翔想了想:“爱情是啥玩意儿?我也不知道。我爸知道,一会,我回去问我爸去!”
一次,下班路上,我问小H:“伙计,你咋给儿子解释爱情呢?”
“哈哈……那小逼崽子,啥话都问?我赏了他两巴掌!”
小朋友翔翔不但勤快,而且很可爱。他在水房洗鞋,先用水打湿鞋面,再涂抹肥皂,然后用刷子刷。
看他一副认真的样子,有人就逗他:“翔翔,肥皂抹得不够,再抹上些!”
小朋友却不上当:“够了够了。你看,起泡泡儿了,刚刚好。”
“你听我的,抹得多,才洗得干净!”
翔翔主意很正:“不行不行,我爸说了:要节约闹革命!”
看来,男孩子,对老爸还是很崇拜的……
后来,418楼、也就是工厂生活区的第十八栋楼落成,我和小H一块儿迁入新居,而且在一个单元里。有408楼的友谊基础,我妻子又和他两口是东北老乡,所以,俩家人一直保持着很好的关系。
SL姓姜,来自大华纱厂附中。进厂是我们分在一个班组,同工种,彼此的师傅是好朋友,我俩也对脾气,学员期间,哥俩豪气干云地干了很多老鼠拽猫尾巴的二杆子事。民兵训练间隙,哥俩争论步枪刺刀快不快,打赌,谁输谁他妈买点心,就用刺刀捅汽车轮胎定输赢。制做鱼缸,我们爬到工房顶上卸天窗上的玻璃。到外单位加工产品,大冬天,司机不让我们坐驾驶室。哥俩生气,就报复人家,对着车厢木地板上的窟窿用尿冲旋转着的传动轴……手榴弹擦沟子的事情真没有少干!这不,又住在一层楼上,不是熟上加熟吗?我俩如果斗嘴,别人就在一旁看笑话了。
我在水房洗菠菜。天冷,加上没有耐心,就把水管拧开,摁摁揉揉冲冲涮涮,滗水;再摁摁揉揉冲冲涮涮,再滗水……SL看见了:“伙计,你喔不是洗菜!”
“你他妈的,我不是洗菜,你说我是弄啥哩?”
“你说你是干啥?我说呀,你不是洗菜是欻菜!你看你把菜欻成啥了?”
“欻”这个字,在陕西话里内容极其丰富。SL这么一说,全水房的人都哈哈大笑!好在,当场没有女士。
……
往事已矣,一晃二三十年过去,我们都老了。很怀念那段日子,很怀念当年住408楼那些同事。因此,很希望当年的邻居能看到我写的这点记忆文字。
当时408楼的住户,记得住的还有:温家、杨家、姚家、李建选、强震、胡士奇、姜胜利、王另仁、赵现团、郑翠屏、王柏青、任卉芳、韩敬武、党炜、赵春航、陈建伟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