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庵梦忆》鲁王系列之〈鲁藩烟火〉

兖州鲁藩_（1）烟火妙天下。烟火必张灯，鲁藩之灯，灯其殿，灯其壁，灯其楹柱，灯其屏，灯其座，灯其宫扇伞盖。诸王公子、宫娥僚属、队舞乐工，尽收为灯中景物。及放烟火，灯中景物又收为烟火中景物。天下之看灯者，看灯灯外；看烟火者，看烟火烟火外。未有身入灯中、光中、影中、烟中、火中，闪烁变幻，不知其为王宫内之烟火，亦不知其为烟火中之王宫也。

殿前搭木架数层，上放“黄蜂出巢”、“撒花盖顶”、“天花喷薄”。四旁珍珠帘八架，架高二丈许每一帘上嵌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一大字。每字高丈许，晶映高明。下以无色火漆塑狮、象、橐驼_（2）之属百余头，上骑百蛮，手中持象牙、犀角、珊瑚、玉斗诸器，器中实“千丈菊”、“千丈梨”诸火器，兽足蹑以车轮，腹内藏人。旋转其下，百蛮手中，瓶花徐发，雁雁行行，且阵且走。移时，百兽口出火，尻亦出火，纵横践踏。端门内外，烟焰蔽天，月不得明，露不得下。看者耳目攫夺，屡欲狂易_（3），恒内手持之。

昔有一苏州人，自夸其州中灯事之盛，曰：“苏州此时有烟火，亦无处放，放亦不得上。”众曰：“何也？”曰：“此时天上被烟火挤住，无空隙耳！”人笑其诞。于鲁府观之，殆不诬也。

注：

（1）鲁藩，即鲁王藩属地。朱元璋定国后分封诸子，除长子立为太子外，诸子皆封藩王。第十子朱檀被封为鲁王，封地在山东兖州，下辖四州二十三县。到朱寿鋐为第十代鲁王。这里指的是鲁王府。

（2）橐驼，即骆驼。

  （3）狂易，原意为精神失常，比喻当时人们的疯狂状态。

张岱与六王子

崇祯二年八月二十二，在鲁宪王朱寿鋐鼎力支持下，张耀芳五十大寿的寿宴在长史府中举办。先是堂会，第一出剧目是鲁王最喜欢的《借东风》，然后是《八仙贺寿》中《献寿》一折、《拜月亭》中《招婿》一折和《韩蕲王金山》中《长江大战》一折。剧目是张耀芳精心选定的，张家声伎班的高眉生、李岕生、马蓝生、马小卿四名艺伎在周师傅带领下倾力出演，马蓝生高亢嘹亮，马小卿如泣如诉，李岕生的孔明韵味十足，高眉生的韩世忠威猛异常。鲁王虽生性豁达，却又风流倜傥，感情细腻，对戏曲有着强烈的爱好，尤其喜欢江浙的掉腔。张家声伎班艺伎们高超的演技和优美的唱腔喜的他是揎拳掳袖，高声喝彩，大呼过瘾。

堂会结束，鲁王去后堂退去朝服，换上便装，酒宴开始。兴高采烈的鲁王端起大杯开怀豪饮，张耀芳与左长史以及随侍诸人急忙斟酒相陪。

数杯过后，鲁王乘着酒兴，对张耀芳笑道：“贵公子从绍兴老家来，可有什么新鲜事，说给寡人听听可好。”

“犬子不会说话，在这里饶舌，臣怕扫了殿下的雅兴。”张耀芳谦让道。

“诶！我们这是家宴，你哪来这么多繁缛。说说，说说。”

张岱领旨，先向鲁王敬过酒，展三寸不烂之舌，先讲了家乡坊间几件趣闻，然后又绘声绘色地讲了在金山寺演剧的经过。鲁王听到这里将手里的杯子往桌上一墩，拍着桌子哈哈大笑，旁边的张耀芳和左长史朱寿钤也禁不住大笑起来。

“后生可畏啊，张相，”鲁王笑道：“小哥年纪轻轻，见识不减张相。本王准了，就让小哥在府里多住些日子，一来陪陪张卿，二来和几位王子熟识熟识。”

这样，张岱在兖州住了下来。从这一年八月份一直住到第二年元宵节后。半年时间，把兖州的一草一木都看了个遍，又去曲阜瞻仰了孔府、孔林、孔庙。

第二天，张耀芳带领儿子首先拜见了鲁王四弟泰兴王朱寿镛。鲁宪王朱寿鋐排行第三，大哥英年早逝，无子，父王去世后二哥继位。不料二哥在位仅三年病逝了，也没有儿子，便由老三朱寿鋐袭位。这鲁王现已在位二十九年，好像命中注定一样也是膝下无子，所说的王子指的是四王爷朱寿镛的几个儿子，鲁王一直当亲儿子一样对待。

接着拜见了左长史鲁王远房兄弟朱寿钤和几位王子殿下。

给张岱留下印象最深的是六王子。当时只有十一岁，但相貌英俊，谈吐不俗，且见识要超过同龄孩童。他便是后来监国绍兴，成为南明抗清领袖的末代鲁王朱以海。

要说造化弄人，这就是一个。长大后的朱以海风流儒雅，英俊魁梧。不但琴棋书画精通，文章词赋拔萃，而且长拳、太极、七星剑都练的有模有样。虽生在王府，却不是那种娇弱、乖戾的纨绔子弟，他很愿意走出王府，交结那些地位低下却又有真才实学的英才，甚至是一些技艺高超的匠人。又圆又亮的两只眼睛，盼顾之间便有一种高贵之气。正是这高贵之气，使他成为皇族中很多人眼中的青年才俊，崇祯皇帝也对他寄予了很大的希望。

然而四王爷朱寿镛对自己的儿子却看得透，认为他虽然聪明爽朗，却失之疏阔，喜欢卖弄，对吃喝玩乐过于喜爱和精通，对国家大事却没有太大兴趣。

鲁王在位三十六年薨，无子，四弟朱寿镛继位，三年后病逝，崇祯十二年，由三子朱以派袭位。崇祯十五年（1642年）清军袭破兖州，朱以派自杀身亡，四弟以衍、五弟以江被杀，六弟朱以海藏在郊外死尸堆里幸免。崇祯十七年正月袭封鲁王。就国仅一个月，李自成攻占北京并进逼山东，朱以海南逃至浙江，直至监国绍兴，这是后话。

朱以海见到张岱，也被他诙谐机智的谈吐，丰富的学识所折服，由此开始了他们的交往。

张岱在王府流连住到第二年的元宵节，有幸目睹了鲁王府的烟火。要说鲁王府的花灯烟火，怎一个胜字道得。兖州原本是个县城，成为鲁藩封地后，升格为府，逐渐繁荣起来，到这时已成为鲁南重镇，非常繁盛，烟花爆竹是当地一重要产业，名满天下，而豪华的鲁王府自然成为当地烟火花灯之最。

鲁王府建筑极其宏伟，其王城和王宫都是仿照紫禁城，只是规模要小一些。元宵节是鲁王府最热闹的节日，这一天，鲁王府的烟火极尽豪华之能事，城门、甬道、大殿、檐廊、楹柱、宫扇伞盖均悬挂彩灯，灯火辉映，照耀如同白昼。各种宫灯、走马灯、巨型彩灯、吊灯种类繁多，夺人眼目。尤其是王府的烟花焰火，更是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这年元宵夜，王府照例摆宴，王孙公子、达官显贵、才子文士、丽人士女、琴师艺伎各显风采，熙熙攘攘齐聚王府，美目流盼，巧言倩笑，一派歌舞升平的热闹景致。

席间，六王子朱以海为大家讲了一个笑话，说苏州人爱吹牛，只这一句便引起哄堂大笑。以海接着讲道：“有个苏州人到北方亲属家做客，元宵节晚上向亲属吹牛，说苏州现在也该放烟火了，但无处放，即使放也上不到天上。大家问他什么原因，他说现在啊，我们那儿的天上已经被烟火挤住，无空隙啦！”来客们又是一阵大笑。

以海讲完后目光瞅向张岱，张岱接口说道：“这个人如果看到王府烟火的这般气象，还不一定吹牛吹成什么样子呢。”众人又发出一阵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