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看香菱的“傻”、“呆”?——读红手记(二十)
(2017-10-12 12:00:18)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应是针对不同的人物用一个词对十二钗作定评。用作定评的词语,有论者称为“考语”。考语体现的是作者对人物个性、情感和思想的倾向。如袭人之“贤”,晴雯之“勇”,湘云之“憨”等等。这些考语有的是出现在小说的回目之中,有的则是出现在小说章回的文本之中。如第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俏平儿软语救贾琏”,第五十二回“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雀金裘”。再如,第四十七回“呆霸王调情遭毒打,冷郎君惧祸走他乡”,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卧芍药裀,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在回目中,曹雪芹直接用“贤”和“俏”两个词分别给了袭人和平儿作考语,又用“憨”和“呆”两个词分别给了湘云和香菱作考语。
除在小说回目中出现考语外,有的人物的考语侧出现在小说章回的文本中。如在第二十三回中,曹雪芹通过黛玉称香菱为“傻丫头”;在第四十八回中写到宝钗说她学诗是“呆头呆脑的”;在第四十九回中写到宝钗戏称她是“呆香菱”;在第五十二回中写到宝钗打趣她是“诗呆子”等等。
曹雪芹在小说中写人物,写作比较客观,较少地把自己对人物的观点表露出来。对绝大多数人物的观点和看法都交由读者去思考和评判。由于作者对一些人物不直接“站立场”,使得读者对这些人物见仁见智,争议比较大。可是对一些人物却例外,如上面提到的这些人物就是这样。在此,笔者对其他人物先不作讨论,只就香菱的“傻”和“呆”的问题略加讨论。
曹雪芹在香菱的名字前面直接加“傻”和“呆”字作考语,足以把香菱的性格、情态刻画得十分生动有趣。有关这方面的例子在小说中已写到,在此不再详述。
香菱是不是真“傻”和真“呆”呢?当然不是,曹雪芹在塑造香菱的人物形象时,当是采用“正话反说”的笔法。这种笔法,就是中国古代文史书写的“春秋笔法”,其中之义是指言此义彼。在外国,类似这样的手法叫“反讽手法”。在小说中,曹雪芹多用此手法来描写人物,这正如写宝玉时说他“狂”和“傻”一样,实际是“正话反说”。好似曹雪芹处处贬宝玉,实即是处处褒宝玉。
写香菱也是如此。
香菱的诗才自然难与宝钗的博识、黛玉的敏捷相比。然而,她下苦功学诗,到了梦中学诗、梦中作诗的地步。因精诚所致,天道酬勤,终有所成。如此看来她不笨、不呆和不傻。那么,曹雪芹屡屡用“傻”和“呆”两个字写她,是什么缘故呢?对此,还得从文本中找答案。笔者以为,曹雪芹用“傻”和“呆”字来写香菱,还不能作真傻真呆来理解,更不能作“笨”之义来理解。相反,是在讴歌香菱的诗性美,写她“傻”和“呆”,恰是写她的憨态、聪颖、纯真和可爱的性格。
香菱出身不凡,却屡遭厄难。天真未琢,心地善良,品格高洁,她如她名字中的莲花一样,出污泥而不染。曹雪芹在判词赞她“根并荷花一水香”,名副其实。又如她名字中的菱花一样,散发出淡淡的幽香。金桂用心计折磨她,她对金桂的摆布和拨弄全然信以为真。她没有世人的成算和心计,也不知道算计人和害人。她的心地处于一种纯洁的浑沌状态,这就是她的“傻”和“呆”所表现出来的纯真本性。这也是曹雪芹在小说中大力讴歌的真和美。曹雪芹不是在小说中抨击世俗中的假和浊吗?他用“傻”和“呆”写出了香菱的姣憨可爱的形象。
这是其一。其二,曹雪芹写香菱的“傻”和“呆”,实则是写她的聪明和颖悟。在第四十八回中,写香菱拜黛玉为师学诗,黛玉夸她“你又是这样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当贾宝玉看到香菱认真学诗的情景时,赞叹说:“这正是地灵人杰。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我们成日叹说,可惜他这么个人竟俗了,谁知到底有今日,可见天地生人至公。”这些都是曹雪芹借人物赞美香菱聪明颖悟的话。由此可知,如果读者真把香菱的“傻”和“呆”看成是真“傻”和真“呆”,那就把曹雪芹的笔法看“傻”和看“呆”了。
从写作的角度来考察,曹雪芹不再用以往小说作者写人物的手法来写人物,因此,《红楼梦》中的人物不再是写一千个女子一千个都是聪明伶俐的模样,而是遵从写实的原则,使人物富有个性,显得真实可爱,活灵活现。曹雪芹写香菱也是这样,从对小说文本相关的描写中进行分析可知,用“傻”和“呆”恰好写出了香菱鲜活的个性,不是贬香菱而是赞香菱。
另外,在《红楼梦》中,曹雪芹除了用“呆”字给香菱作考语外,还把“呆”字给了另外两个人物,一是薛蟠,另一是石呆子。薛蟠的外号又叫“呆霸王”、“呆大爷”。他的“呆”表现为:草菅人命,尚气弄性;不像世人那样把钱看得真,打死冯渊拿钱来“垫”上;使钱滥漫,可卿死了,给贾珍一副曾是坏事的亲王不敢用的樯木作棺材,不用贾珍花什么银子,赏几个工钱给工人即可;心无城府,粗豪热情、古道心肠和天真烂漫,又不为物所役,大方不吝啬;自己的生日竟然向宝玉“索取”礼物,在酒席上说酒令和唱曲子惹人笑话,他也不以为然;得了程日兴的鲜藕等东西,马上请宝玉、冯紫英等人一起吃,热情豪爽;对情的懵懂和无知,在风月场中只会滥饮海喝的,不识风月情怀,不如宝玉的情致款款等等。他的“呆”性全在世情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而石呆子的“呆”则表现他对物的痴迷,导致为几把扇子而丧命。这应是曹雪芹借此以对世人为物所役、为财害命的“呆”性的讽刺和抨击。因此,曹雪芹写石呆子之“呆”以写世人之“呆”。
还有“醉金刚”倪二,不把钱看得真,何尝不是一种“呆”?他的“呆”与卜世仁把钱看得真的“呆”,形成鲜明的对比。
由香菱之“呆”,想到薛蟠之“呆”,由薛蟠之“呆”再想到石呆子、“醉金刚”倪二、卜世仁和世人之“呆”,各自的“呆”表现出来的情态各有不同。艺术来源于生活,曹雪芹在小说中写人物只用一“呆”字,就把世人各种各样的情态写得活灵活现。有的“傻”和“呆”不是真傻和真呆,是纯真与天然;有的“傻”和“呆”则是真傻和真呆,是真贪与真痴。世情有时醇如美酒,有时则凉薄如水,人在其中,如鱼饮水,令暖自知。
总之,在小说中,这些人物“呆”的形象个个鲜活,如香菱、薛蟠、“醉金刚”倪二等人,他们与俗世格格不入,对真善美的追求,对钱物不看得真,所表现出来的或呆或醉或傻的品格,或许正寄托了曹雪芹对世情的无限赞美和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