沪语中习惯称小河沟为浜,并沿袭为地名。
传说美国商人伊文思曾在这一带建过一个奶牛养殖场,并将原来的一条无名河浜疏浚开通,小洋浜因此得名。
地方志上记载,清末期间就有农*民三三两两地搬来小洋浜一带定居,逐渐形成一个自然村落,上*海本地人称为“宅”。美国浸礼会创办沪江大学后,开始扩建校舍和设施,在小洋浜宅西建了一个沪江大学乡村服*务社。随着沪江大学的发展,小洋浜宅东相继开设了酒馆、饭店、理发铺、杂货店等,一时间人口骤增,俨然成了一个小集市。1919年,军工路开通,把小洋浜和沪江大学由南至北隔离开来。军工路东面,沿着黄浦江陆陆续续建起不少工厂和仓库,又有部分居民迁来小洋浜宅落户。解*放后,为了方便就学,政*府在沪江大学乡村服*务社旧址上建立了军工路第一小学。
脑海中小洋浜印象的时间段,始于六十年代初全*家搬迁至上*海机械学院(简称机院,其前身为沪江大学,今为上*海理工大学),止于八十年代末出国留学。
小洋浜位于军工路以西,控江路以南,是市区最东边的宅子之一。河浜与军工路平行,宽约丈余,水深齐腰,经北边的虬江引入浦江水,灌溉着沿岸的大片菜地。
从军工路进小洋浜,要跨过河浜,记得河浜北边有一座宽三尺多的石板桥,中间还有一座踩在上面吱呀作响的木桥,正对着废品回收站。军工路路基比小洋浜高出一米多,进入小洋浜要下一个小斜坡。小洋浜里面唯一的汽车通道,东边是正对机院大门,西边是控江路铁路口。下了坡,笔直走到头就是军工路第一小学了。河浜经石板桥,自北向南流过理发店、废品回收站和酒馆后*进入涵洞,右侧依次为水果南货店、小烟纸店和油粮店。小洋浜宅中曾经设过菜场,后迁至不远处的图门路。一应设施,方便了这一带小洋浜的居民,也为机院职工家属提*供了生活便利。
军工路第一小学里高*耸的红亭子是小洋浜地标形建筑,在一片低矮的平房群里鹤立鸡群,特别醒目。亭子里一台防空警报器,周期性地会拉响,和南边杨浦车站驰过的火车汽笛声交相鸣应,成了小洋浜独特的风景。
杨浦车站是一个二级中转站,办*理整车货物到达、装车和发送等业*务。蒸汽机车进进出出,十分繁忙,把装满的车皮一节一节拼接起来,然后整列拉出杨浦站发往全国各地。一条铁路由南向北把小洋浜截成东西两块。东边大,继续还是小洋浜,西边则成了西小洋浜。
杨浦车站铁路贴着西小洋浜擦过,一路向右倾斜着向南伸展至图门路,与控江路一起划出一块不甚规则的三角形菜地。西小洋浜就建在菜地之上,拢共不到三十户人家,各种造型、高矮不一的房屋沿着铁路边星星点点撒开。
正式和小洋浜同龄人交往,应该是文*革时期。之前,机院的幼儿园和附属小学,大多数教职员工的子女从小就被庇护在一个几近封闭的空间内,和外界鲜有来往。68年复课闹革*命后的就近入学政*策,这个庇护层被撕*开了一大道口子。随之而来的上山下乡“一片红”,更是将庇护层撕得荡然无存。江西插队的那些年,我结识了两位小洋浜人,准确地说,两位西小洋浜人云福和龙宝。
两位都是西小洋浜宅子的邻居,在同一个公*社插队。两人落户的村庄相距不足三里地,因此经常走动。我和云福在同一个村庄,跟着他一来二去结识了龙宝。在沪上,我成了西小洋浜宅子的常客。73年,云福应征入伍,我和龙宝成了莫逆之交。
西小洋浜宅子虽小,却五方杂处,各式人等。
云福是土生土长的上*海本地人。父亲在一家纺织厂科室任职,母亲是当地的菜农。云福在家排行老三,上有一个大姐和一个哥*哥,下面还有一个比他小四岁的弟*弟。云福家也许是西小洋浜最东头的房子了,紧挨着铁路,原来是一层三进的平房。姐姐出嫁后,在第一进平房上加盖了一层,给他哥*哥结婚用。第一进是客厅和厨房,面积约30多平米,二进是父母的卧室和书房,三进里面隔出两个小房间,分别为云福和弟*弟的住房。一进的两层楼房是后来翻修的,比较正气,而后面两进的平房矮小陈旧,每逢酷夏,闷热难当。隔壁铁路上调度机车拉着车厢来来回*回地经过,房屋地面也随之震动不停,如同坐火车一般。更让人郁闷的是,机车排放的蒸汽和煤烟经常会漫过车站矮墙,直接从门缝钻进屋子里。闲着无聊的时候,我们隔着矮墙边缘瞅铁路工*人挂钩、摘钩和溜车,琢磨为什么他们装车时不想好顺序,要现在来一节一节地倒腾车厢瞎耽误工夫。挂钩员在行进的车厢两端跃上跳下的,身姿轻*盈,看得让人心生羡慕,根本体会不到这个职业的危险性。偶尔,从铁路上会传来挂钩员被车厢挤撞或剐蹭的消息,轻者伤胳膊断腿,重者甚至葬身车轮。
龙宝家紧挨控江路边,出门一抬腿,就上了控江路。父母祖籍江苏泰兴,是国棉十九厂的老职工。父亲是机修工,母亲挡纱工。和云福家庭相仿,龙宝家也是人丁兴旺,他是老大,下面两个妹妹个两个弟*弟。比云福家幸*运,龙宝家房子和铁路之间还隔着两户人家,没有云福家那种在列车上的直接体验。从房子结构不难看出,龙宝家采用的是循序渐进的建造方式:先买下朝南的两间平房,孩子们出生后,相继向控江路搭出三间大小相近的平房,供子女们居住。末了,还在后面加盖一间灶披间,作为全*家的厨房。从南面正门进,直到北面灶披间侧门出,总共有七道*门。客厅和饭厅都在南面第一间,所以灶披间烧的水或做的饭菜要穿过五道*门才能端到饭桌上。为了尽量避免穿堂过室,房间的分配做了精心安排:早出门的住前面,晚出门的住后面。临时有急事的也可以从灶披间的侧门出去。这扇侧门是竹条编的,只能单向上锁,除非家里没人的时候,一般不被用作进出。龙宝父亲在南边屋子前面铺了一块约20平米的水泥坪,用来夏天纳凉。水泥坪边上还竖*立着晾衣服用的架子,再往前就是左邻右舍留用的一块菜地,各自种着时鲜蔬菜。
进入西小洋浜通常有两条道:一条就是龙宝家西墙边的小弄堂;另一条有点绕路,从图门路往南走到十八粮店左拐,菜地中间有一条小道,一直通往云福家门口。
西小洋浜绝大多数住户家里都没有卫生设备,要方便必须去公共厕所。云福家附近不远处的菜地上有一个公共厕所,靠近控江路一带的居民则去马路对过的公共厕所。公共厕所十分简陋,左女右男,红砖砌墙抹上灰色水泥,屋顶仅一人多高,一扇裂了缝的木门挡在门前,风稍大些就会被刮开。小*便池就在男厕所门边,背对着大马路,左右各砌了一堵半人高的矮墙。公厕里全为蹲坑位,底下就是一个大粪池,是菜农们收集肥料的好去处。平时,公共厕所不常来人打扫,冬天门缝里灌进的寒风吹得人瑟瑟发*抖,夏天粪坑里扬起的恶臭熏得人头昏脑涨。
西小洋浜人夜晚一般不去公厕,家里一般都备有马桶。郊区不像市区石库门弄堂,每日会有马桶车上*门收集,西小洋浜人每天都要将马桶倒入公厕粪池,然后拿回家冲洗。
六十年代,西小洋浜是公共用水,水费均摊。几家人家合用一个水龙头,洗衣淘米什么的都在一个自来水龙头分享。冬天,水龙头都会用稻草扎住,以防冻住水管。离开水龙头远的人家,都会备一口小水缸,用水桶把水挑回家存放水缸里。上山下乡后,才发现小洋浜出来的男女生都具备我们这帮大院孩子不能望其项背的身*体素质,挑*起担子稳健轻*松,让人羡慕。
由于地理位置,煤气管道始终没能接入西小洋浜,所有人家都只能用煤炉做饭烧水。一到清晨,家家户户点火生炉子,一片蓝色云雾袅袅升起,房屋若隐若现,蔚为奇观。
煤球炉子生火比较容易:炉栅上先放上几根干木柴,炉栅底下塞*进废纸点燃,木柴着火后再放入煤球。煤球个头小,比较容易点燃。煤球炉的缺点就是过夜,为了避免第二天重新生火点炉子,晚上必须用煤粉和水做成煤饼,糊在炉口,中间留一个洞*眼透气,称作封炉子。次日清晨,只要用火钳捅开就可以用了。
文*革期间,蜂窝煤开始逐渐替代传统的煤球。蜂窝煤可以自*制,成本低,火头足,清理方便,而且封炉子极为便利,只要炉口盖上一块带孔的钢板就能过夜了。制*作蜂窝煤的模具结构设计巧妙:一根长约三尺的空心钢管,一端是手柄,一端连着一个倒置的圆铁筒,里面均匀地焊着十二根一样粗细的钢条;圆铁筒内套着一块可以在钢条上滑*动的薄铁片,铁片上方正中间焊着一根细钢条,钢条穿过空心钢管,露*出一个圆铁筒的高度。有了蜂窝煤模具后,制*作蜂窝煤的过程变得十分简单:将煤粉和水按照一定比列和好捣匀,先把蜂窝煤模具沾一下水,在煤灰堆上使劲按实后取出,向下推压薄铁片将蜂窝煤按出来,一个蜂窝煤就做好了。成型的蜂窝煤要等待水分挥发后才能使用,否则燃起来会有很大的煤烟。
生活环境所迫,锻炼了人们的适应能力。西小洋浜家家都会自*制煤渣砖,然后对自家的房屋进行升级改造。利*用紧*靠杨浦车站的便利,用手拖车从铁路上搞来蒸汽机车烧过的煤渣,兑上一定比例的石灰和沙土,和水搅拌后,倒入鞋盒大小般的木模内,夯实后晾干就是一块结实耐用的煤渣砖了。修建房屋需要很多这样的煤渣砖,人们就蚂蚁搬家似的,今天做一批码起来,过段时间再做一批…
等到煤渣砖码足,也就到了开工建房的时候。翻建房屋似乎是西小洋浜人与生俱来的本事。我曾经帮云福家一起给平房加层,给他哥*哥准备新房:早晨7点开工,众人七手八脚把家具搬出屋子、拆*除旧房顶后,师傅们就开始麻利地干活了。铺设天花板,砌墙,开窗,架樑,上檩,钉椽,铺瓦…找来的大部分帮工都是远近宅子里的亲友,熟门熟路,配合默契。云福的父母一边忙着给人递烟倒茶,一边张罗着中午的饭菜。午饭过后开始封顶,不到下午五点,楼房加层即告完工。配合之默契,速度之迅速,让人难以忘怀。
西小洋浜西边不到一百米处就是61路公共汽车的控江路终点站,61路在此调头开往市区的海宁路吴淞路。从这里去北火车站最为便捷,是这一带居民去市区的首选交通工具,也是市区人上班的交通枢纽。车站边上有菜摊,南货、食品、水果店和点心店,成了杨浦区长白地区一个热闹去处,当地人习惯称之为图门路。
早晨的上班高峰,是图门路点心店最繁忙的时段。天还没亮,师傅们就忙开了:两根手指粗细的面条叠在一起,一根筷子在中间一压,抓起两头轻轻甩两下,下到油锅后翻滚着变长变大,炸成金黄*色后捞出,散发出油条特殊的诱人香味;擀面杖把揉好的一个个面团压成椭圆(甜)或圆型(咸),撒上芝麻后麻利地贴在大饼炉的内*壁上,随手取出烤制完毕还微微冒气的大饼;掀开饭桶上的纱布,取出一团粢饭,夹上对半折叠的油条,包成一个可口的粢饭团…。赶时间的人们会在这里买了早点,边走边吃地去上班;时间充裕的则会找个地方坐下来,点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阳春面或是馄饨,笃悠悠地享受着忙碌前自*由的时光。
傍晚,忙碌了一天的人们,纷纷下班回家。一时间,图门路上车流如织,人声鼎沸,进入一天中最热闹的晚间模式。大人们路过蔬菜水果摊,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会随手拎上一点小菜和水果,丰富晚餐桌上的内容。中小学*生们也走出学校门,汇入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好吃零食的女孩子路过食品店,会在摆满零食罐的柜台前驻足不前:花五分钱买一包盐津枣,每人嘴里都能含上一颗,可以香上好一阵子…玩得满头大汗的男孩子,则喜欢挤在点心店门口,闻着店内飘出的阵阵香味直咽口水:一角二分一碗咖喱牛肉汤,碗面上漂着黄澄澄的油花,几片薄薄的牛肉片在汤里晃动,浓香扑鼻,解馋充饥…
计划经济年代里,物质供应匮乏,买什么都要凭票:肥皂票,火柴票,香烟票,肉票,豆制品票,粮票…。肉类,鱼类,家禽类等都成了市场上的紧俏物品。
西小洋浜人利*用天然的优势,自己种菜、养鸡、养鸭、养鹅。逢年过节,他们的餐桌总比居民区人家丰盛不少。菜是从地里采上来的,家禽是人工饲养的。尽管那个年代,不能像今天这样随*心*所*欲地放纵肠胃,但吃到嘴里的毕竟是原汁原味的。
……
三十多年过去了,小洋浜记忆始终像微波粼粼湖面上的倒影,时而清晰可见,时而支离破碎。
重回故地,小洋浜不复存在:杨浦区精神卫生中心大楼取代了那片杂乱无章、高矮不一的民房,西小洋浜也被一幢幢六层民居楼所覆盖。菜地、小河浜、臭气熏天的公共厕所等更是无处可觅,取而代之的是整片整片毗邻的住宅小区。军工路拓宽了,在中环高架的庇护下,依然坚定着原来的行进方向。
满目高楼大厦,满耳城市喧嚣,昔日的小洋浜已然成了地方日志上轻描淡写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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