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屋 的 怀 念

 

难道我真的要走了？怎么情不自禁，要作《老屋的怀念》？我比父亲多活22年了。父亲，何等壮汉，我是怕带不大的小孩。

1985年，我作过《南屋风光》。南屋在西头一楼，老屋在其三楼，多一室，两个女儿，正好分住。其中一室，也为厨房。楼外，从近到远，依次是：大操场，古城墙，灵江，田野，茅山，一无遮拦。

1988年，副局长调出，我从一楼搬到三楼。2009年离开后，再未去住过，先锁门，后出租，拉走一卡车书。至今没有装修。

普通人家，不乏悲欢离合。回想起来，哪怕地狱，也是美丽的，因为有青春和孩子。夫妻，我们两地分居到退休。孩子的眼泪和欢笑，深深烙在心中。小女说：“孩子长大过程，父母得到了快乐。这就是报答。你还要什么报答？”这是美式观点，不无道理！

我们无钱，无权，无名。求人的滋味，不但很不好受，而且毫无结果。我恃才傲物，到了匪夷所思。局长光临，意在用我。因为话不投机，当面说他无能。后果可想而知，我从此失去了舞台。

但我不后悔。物无两大。失之东篱，收之桑榆。我培养出两个女儿，一个在杭州，一个在美国，都从文，颇有成。大的，浙江大学心理学硕士，高级教师；小的，状元，北京大学毕业，华盛顿大学文学博士，美国名学者，名翻译。我有两部书，一部已出版。虽无善可陈，但不乏解难的前沿学术，和区区的人生体验。老屋是我们的舞台。

老屋，你带给我们无数美的享受，那是水泥森林望尘莫及的。你的西窗，是我们的眼睛，可以看到大自然的风光，无遮拦的展开，一年四季，阴晴风雨，白天晚上，各不相同，美不胜收。录女儿的诗《咏西窗》，作为对你的告别，感谢，和怀念，并献给有兴趣的读者。借花献佛吧，孩子高二（上）的作品：

 

咏 西 窗

                               ——录于《小春草》

 

你，我的小屋的眼睛，

我寂寞时的伴侣，

我曾站在你面前，

发过多少次叹息，

流过多少次泪。

你每天都在改变，

却每天都给我以慰安。

我看着窗外无尽的天地，

阴森的群山，起伏的峰峦，

我才明白，

我的悲哀不算什么，

不过是一朵浮云，一个节拍。

 

你只能拥有夕阳和晚霞，

却常在悲戚中显示辉煌。

我从没听到过，

你为自己哀伤而叹息。

你像是一个古希腊的哲人，

能容下一切变迁与悲伤。

也许你也在衰弱，

我抚摸着你剥落的漆，

生锈的风眼，破碎的玻璃，

你无动于衷，但不是麻木，

我明白你有你的情怀，

深沉像是空谷。

 

你有慈爱，像个母亲，

又博学，有如父亲。

只有你，了解这个世界，

容纳这个世界的悲哀。

夕阳与落月，

十二月的长庚星，

寒冷的光芒，

你像是我的亲人，

没有你，我不知道

生活又会怎么样。

我会变得幼稚而固执，

像社会的畸人，不会忍耐。

 

我看着夕阳西下，

常在那扁平的山峦中，

慢慢隐退，

留下满天的晚霞，

铺陈着瑰丽的诗章。

我为眼前的辉煌而狂喜，

你却平静，

你告诉我，晚霞即将褪去，

然后，一颗星在西边出现，

闪着快活的眼睛，

但黑暗到来，它便离去，

似乎它来，为了黄昏的告别。

 

长庚星，它的光芒冷若冰霜。

我知道它又是启明星，

当它在黎明的时候，

但它不属于你，

也就不属于我。

我喜欢和它分享辛酸，

比起黎明，我更爱黄昏，

月牙儿在树尖升起，

尖细的一条，

像是皱着的眉，

你不能拥有满月，

它太大了，也太明亮。

 

我最爱雷雨前的一幕，

熄了灯，沉浸在黑暗中，

看着熟识的山峦，

再上去，是一条光亮，

然后满天的乌云，

像是突然袭来的厄运，

慢慢向下侵噬。

西窗，突然出现了龙，

紧接着一声巨响，

树枝疯狂地摇动，

在黑暗中，像雷神的头发，

但窗内是一片安详。

 

夜深人静的时候，

我看到从云端中来的月光，

洒在窗前的空地上，

树影和灌木影，

都映在地上，

一切平等而自由。

地面像覆盖着雪，

洁白，发着光芒。

啊，这时，无论西窗，

还是灌木丛和小草，

我们的心境都相同，

不起一丝波澜。

 

我曾看到中秋月在小草中，

但那已是清晨，

她的脸儿也已惨淡。

她是来向这西窗，

寻求一些慰安。

哎，这悲哀会聚的西窗，

她情愿分享别人的悲哀。

我的心很沉很沉，

她的脸色却始终和蔼，

我不愿和她分离，

就像离不开我的亲人，

每个人都需要心灵的寄托。

 

有时，不知从哪里来的灯光，

透过窗棂，

我看到矮墙上梧桐的阴影，

随着微风摇曳，

像在编织一个神奇的故事，

一个辽远的模糊的传说。

有时，在明媚的下午，

秋天的眼睛，蓝得深邃，

窗外落叶快活地飘零，

带着周围世界的希望，

在空中旋起，然后下坠，

偶而也停落在西窗口。

 

我看到袅袅的青烟，

在枯草堆中升起。

啊，它们已成灰。它们，

能够任意飘留，无一丝牵挂。

我祈求时间永驻，

只要给我这西窗美景。

当我悲伤，西窗会

无言地分尝这杯苦酒。

哦，你像是我的友人，

你像是我的亲人，

在寂寞中，你给我多少慰安，

多少悠悠的劝说和同情。

 

哦，西窗，我的小屋的眼睛，

我寂寞时的伴侣。

我曾站在你前面，

发过多少次叹息，

流过多少次泪。

你像是一个古希腊的哲人，

能容下一切变迁与悲伤。

尽管你只拥有夕阳和晚霞，

在悲戚中

你显示了无限的辉煌。

你告诉我，我的悲哀，

不过是一朵浮云，一个节拍。

2020,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