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诗选-心头的墓
(2022-12-29 08:05:57)心 头 的 墓
1
多少次,
涌上心头,
又强压下去;
多少次,
提起笔来,
又硬放下去;
多少次,
我决心埋葬在心头,
又禁不住把“她”掘出。
2
是一个过早失去母爱的姑娘,
袅袅嫋嫋的背影,
挂着两支长辫,
转过脸来,
明月一般皎洁:
眉清目秀,
鼻正嘴小,
顾盼的眼角,
流露着无限风情,
微启的鼠齿,
欲言又止。
那是我们第一次
隔窗相视……
3
迎国庆,她是“演员”,
我当“作家”,
如此说上了第一句话,
如此相会了第一个夜。
临行我送她,
街灯暗淡,
夜气微寒。
“你不冷吗?”
捏了捏她的衫袖,
我的手,
无意中,
触到了
她衫袖里的肉,
那么柔嫩,
那么弹性,
又那么结实。
我惊异世上居然有
这么舒服的东西。
老天呀,
我的心掠过他意……
她却答非所问:
“星期天我上班,
你到水泵房来玩吧!”
4
长堤下,
清江畔,
有一间木板钉成的小屋,
屋里有一台开水泵用的电动机,
和一张值夜班用的小木床。
电动机放在门边,
小木床放在屋角。
她坐在床沿上,
缓慢的编织着
她父亲的线裤,
目光低垂。
我坐在条凳上,
幸福的讲述着
她爱听的经历,
目光略略放肆。
我平生第一次
那么近,那么近,
注视一个少女的眼睛
和嘴唇,我感到只有
热烈,并无邪意。
那是我的权利,
因为她叫我来,
因为我爱她,
至少我打算爱她。
啊,好一朵含苞欲放的花!
我有点如醉如痴。
但是,我的行为是检点的,
她的举止是庄重的。
“我带你到家去玩玩吧,
家中只有两个小妹。”
5
墙上挂着她母亲的遗像,
那么年青,那么贤良,
一双明亮的眼睛,
仿佛在检查我的心。
但我的心坦然,
我来到这里,
我真打算叫你妈妈……
两个小妹,
欢乐的吃着我买去的糖,
她也乐意收下
我卑微的礼:
一盏电筒,
一个小手包。
像孩子一样,
我跟她们快乐的嬉闹。
夜深了,
我要小解,
她把马桶拎向暗处,
嫣然一笑,
回顾着走开。
啊,我是动物,
她可是天使。
6
几天甜蜜的过去了,
突然,她的一个女友,
交给我一张折好的纸条,
上面写的是:
“我爸爸曾被揪过,
请你慎重考虑。”
多么可爱的纯真,
多么巧妙的探情,
但回信不难,
只说我的挫折比她更甚。
7
星期六的晚上,
在那间小木屋里,
我们挨身而坐。
我甜蜜而骄傲的讲着,
她幸福而羞怯的听着,
“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夜静悄悄的,
新安江睡了。
从停泊床下的小船里,
传来船家夫妻的低语,
切切如在身后。
灯光下,
她宛如梦中的美人:
香腮似雪,
鬓发如云,
双眸如宣纸上的两塘新墨,
芳唇似成熟了的一颗红樱。
我的心在激荡,
但那儿去借勇气?
我始终规规矩矩,
只偷偷的渴望,
她那梨花瓣一样的腮帮,
能无意中触到我的脸庞。
但一切都不曾发生。
夜太短了,
班太短了,
晨星下,
长堤上,
怕被人瞧见,
我们飞快的分别。
8
小屋的第二夜,
她带来好些相片,
露露掩掩,
引我去抢。
在抢夺的混乱中,
我本可无罪的越轨,
但笨拙的我,
只知道抢了相片。
混乱过去了,
我们挨坐着细看相片,
这时却不知哪来的勇气,
也许得自在读的Martin Eden,
我伸手去揽她的腰,
她默许,
我侧脸想触她的腮,
她回避。
啊,勇气来得真不是时候,
我只好眼巴巴看着
她红嫩得透明的腮帮。
9
小屋的第三夜,
我在门外等了很久。
夜雨中她终于来到,
后面跟着她的大小妹,
我的心凉了。
浇熄我心头情火的,
不是清江畔的夜雨,
而是她还不懂事的小妹。
叙谈片刻,
作别匆匆。
10
想必是我的举动,
引起她的担忧,
从此之后,
我们不再在小屋幽会。
天天晚上,
改在她家中相聚。
两个小妹,
总是陪在身边。
11
有一个傍晚,
吃过她做的便饭,
烤着她生的炭火,
细细的炭,温温的火,
我坐在床沿上说:
“你两只手扳不过我一只手。”
“哈!试试看。”
她的双掌,
像一团嫩肉,
包住我的右手,
一股奇妙的舒服,
无限的,
流进我的心田。
架在桌子上的手,
恰如字母“W”,
我的鼻子好像在闻,
一朵含苞的玉兰花,
想碰又不敢碰,
直到倒下了“W”。
啊,结束得这么匆匆,
徒有懊悔在我心中。
为什么不提再来?
胆怯带走了机会。
12
时间一天天过去,
爱情一天天成熟。
有一天夜里,
在陪送的路上,
她叹口气说:
“哎,我是苦命的,
连初中都没读到。”
我付之一笑,说:
“我不相信。”
“真的。”她说。
声音低得仅能听见。
像当头一棒,
像对心一针,
我失去了平衡。
好长时间,
我无言以对,
她无语相续。
幸亏夜幕漫漫,
容我们慢慢的沉默,
幸亏她孩子气的幼稚,
容我另起题目。
我们依然在欢笑中分别,
这里头的变化,
她好像没有觉察。
但爱情的天平已失去了平衡,
我开始比较篮里别的花儿,
只是不想立刻放弃她。
13
她爸爸寄来了履历,
当初我曾那样热切的盼等,
现在却事不关己的看着:
少将军医,医疗组长。
我茫然若失,
她甜蜜殷勤:
“你给我爸爸回封信好吗?”
“啊,等以后……”
14
以后我还常去她家,
还像以前那样注视她,
可是那眼睛和嘴唇,
我感到迷人而害怕,
我羞愧难当,
我的心在激烈的动荡,
啊,天不成全。
15
晚上,她打发走了两个小妹,
床沿上就剩下我与她。
糊着纸的格子窗已经关上,
墙上的妈妈并无责备的目光。
“亲一亲她吧,
乘现在还有可能。”
她乌黑的眼睛在发亮
我混浊的心潮在起伏
堤防在危急中……
临别,她送我到门口,
黑暗中她为我开门,
我闻到她醉人的发香,
我挨着她柔软的身躯,
我只要伸一下手,
我只要低一下头,
我就可享受到无上的快乐。
但黑暗好像隐藏着
无数双眼睛,
静默中又好像响起了
无数种声音:
你已没有权利!
罪恶!罪恶!
良心!良心!
这种声音,
胜过一队守卫她的兵。
16
春节后我从家回来,
第三天才去看她。
她还蒙在鼓里,
怪我去得太迟。
我已不敢注视她的眼睛,
心中尽可惜她那嘴唇。
临别时,
她送我出门,
街灯暗淡,
寒气袭人。
我不得不告诉她,
失望的消息。
她没有哭,
也没有泪,
只是呆呆的站在那里,
脸像一轮惨淡的月,
目如宣纸上两塘淋了雨的墨。
我急忙离她而去,
不敢回首,
心中满是自责与痛苦,
还有那可耻的遗憾……
17
“爸爸,你在写什么啊?”
我跟前的小女儿这么问道。
我的天哪,
我在写我心头的墓,
幸亏你不懂,
你不会去向你妈告密。
1981,3,23 夜
1997,9,27 抄
2015,11,1 输入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