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2020-02-06 15:4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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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 |
分类: 随笔 |
背影
杭州市夏衍初级中学805班 孙昊
阿太老了,腰背愈发伛偻,步履愈发蹒跚……
春节期间,恰逢寒假。我照例到阿太屋里走动,陪他晒太阳、唠嗑。奶奶近来频频叮嘱:“天天,你阿太时日无多,多陪陪伊老人家。”
所谓孝即顺从。这是孙家长辈挂在嘴上的口头禅。我哪怕玩兴再大,也乖乖恪守大人教诲。那阵子,为使阿太开心,我索性住到他屋里。
阿太兴许是被病魔折磨太久,说话总有气无力。看到他气若游丝,有气无力的样子,我内心涌起一阵阵难过。
记忆中,他虽是一位耄耋老人,但耳不聋眼不花,声如洪钟。城郊未拆迁前,我们尚有一点自留地。阿太整天在地里刨食。无论春秋冬夏,不肯歇息。邻居纳闷,总朝他喊:“冯老爷子,你国家单位退休,不愁吃穿,干嘛整天留恋这一丁点地?”
阿太抬起头,冲邻居爽朗大笑:“除了土地,我们终将一无所有。”
邻居听了,摇摇头笑着走开。
我彼时年幼,不解阿太话里的深意。
直到有一天,推土机轰隆隆开进村里,推倒我们的房子。我们因此搬家,住进单元楼,再也闻不到屋后泥土的芬芳。爷爷奶奶说,我们的土地被征迁了,城市化进程是大势所趋,不可逆的文明进程。
对于小学生的我,对大人的话依旧一知半解。
老屋被推倒那阵子,阿太变得异常沉默。没了往日健谈,口齿木讷。别人问话,他答非所问,咿呀嗯呐。我们要搬走行李,大家伙忙得颠三倒四,临时雇佣的卡车司机催得紧。我年纪小帮不上什么忙,大人就让我传话。
爷爷奶奶好几番喊我催阿太上车。
我跟在阿太后面。天气刚刚入秋,却只见他打哆嗦。一步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屋后的菜地里。平日里,他的背影敦实得如一座厚重的大山。无论在哪,站得笔挺。他的脊柱似乎是一夜间萎缩了下去,显得那么瘦小、无助。我虽不懂得太多,却从大人言辞中得知,阿太非常眷恋老屋,以及老屋后面的土地。
土地没了,阿太的腰背也弯了。在他后面,目睹他的背影,我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似乎一座山遽然坍塌了。
搬家后,阿太就卧床不起,是市第一医院的常住病号。
年前,他大约觉得自己时日无多,坚决要搬离住院手续回家。家人拗不过他,便依了。
回到家,也是卧床多。我的学业开始繁忙起来,去阿太屋里少。不断传来他病情加重的消息,我觉得日子过得愁云惨淡。有时免不了胡思乱想:如果没拆迁,阿太没离开他眷恋的老屋与土地,是不是依旧能像从前一样跟我玩老鹰抓小鸡的游戏呢?
可惜时光不能重头再来,如今物是人非。我的心中总是充盈着淡淡的惆怅。
……
听说我放寒假了,阿太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拉我到窗边晒太阳。此时,以往那个健谈的阿太似乎又回来了。
他跟我讲许多往事——时间跨度足足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从小时候在杭州城,遇到日本鬼子进城屠杀开始,到我出生至今,讲社会变迁史,讲家族兴衰……
我托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阿太眯着苍老得快要枯竭的双眼,朝我深情一笑,颇觉欣慰说:“有苗不愁长,那时候还记得你妈妈大肚皮跑来跑去。如今,你都这么大了。”
说完,他又剧烈咳嗽起来。间隔间,略带歉意朝我一笑:“老了,土地也没了,没几天日子了。”
阿太的话,没有逻辑。我只记得,他时常怀念过去,怀念土地。
他艰难要从轮椅里站起,我见状忙去搀扶。阿太一声叹息,嗫嚅道“人老了就净给儿孙添麻烦。唉……”
我怔怔然呆在原地,伤楚看着一位腰背几乎弯成一座弯弓的老人慢慢踱回他的房间。
那曾经是一座伟岸的高山啊——时而会咆哮。尔后,慢慢塌陷下去。直到后来,夷为平地,寂寂无声,任行人车马在上面走过。
这便是我们的人生:怎样的绚烂都归为平淡无奇。
阿太在一个阳春三月,与世溘然长逝。他走得安宁。那天,我出乎意料地平静——原以为会难过得嚎啕大哭,然而却并没有。
此后,我常常想起一座山与一块土地的故事。其间,光影更迭着阿太从伟岸到伛偻的模糊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