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面人

（微型小说）

◎人在旅途

颜艾梅最近满面春风，进出办公室都哼唱在广场舞上学会的小曲。

每当这时，办公室里小年轻们面面相觑，小声嘀咕：“哟，太阳从西边起山了。梅开几度呐。”

换作往常，颜艾梅听到这些小耳朵，定会板起脸孔，当场发飙：“你们上班时间消极怠工，我跟领导汇报去。扣光你们这个月奖金。”但最近却对闲言碎语充耳不闻，整个人沉浸在巨大喜悦中。颇有“任它风吹雨打，胜似闲庭信步”大将风度。

如今的80后90后小年轻也不是省油的灯，若遇颜艾梅如此倨傲，咄咄逼人。总有不怕事儿的，慢条斯理回敬她：“呦，颜姨，您就悠着点。快退了，向咱局长打不了几次小报告。”

颜艾梅不甘示弱：“嗯，我快退休享清福了。你们这些劳碌命还得像牛马干下去。年轻有什么好？不就是一张光鲜的脸吗！”抢白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箭步跨到自己办公椅上。

“更年期欧巴桑真是灾难……”背后埋汰声飘散在空气里。

自打绝经后，颜艾梅接二连三晚上失眠。她考虑了很久，遂郑重下了决定。

这是她心中甜蜜羞涩的秘密。

是这样：与前夫离异已十五年，在三线城市民政局工作的颜艾梅前前后后相亲了数十位中年男士。有些初次见面便不欢而散，有些亲密接触一段时间无疾而终。

主要原因在于颜艾梅的心结。她觉自己工二代出身，从小热爱艺术。偶尔写点豆腐块文章，曾获得市机关征文三等奖。书法也获得过市局一等奖。还业余报班学习烹饪，也算“上得厨房下得厅堂”。最近两年跟团到欧洲各地“到此一游”……

如此品味高雅，才华横溢一位佳人。对终身大事怎么可以将就呢？

颜艾梅断不情愿。

但办公室里小年轻可不这么认为。她们在背后叫她“纸面人（paper lady）”——指她不会做人，不得人心。一辈子在机关浑浑噩噩，到退休也只是个小科员。能力平庸却虚浮膨胀，尽干些不着四六的事。

譬如说网恋。

民政部办公室不止一次传出颜艾梅在网上朝三暮四，网恋对象换来换去的笑话。

别人当笑话看。觉她为老不尊，大半辈子稀里糊涂过，却总自作聪明，惯倚老卖老好为人师。

颜艾梅在办公室口碑很不好。她离异多年，唯一女儿业已成家，在离她几百里远的城市生活。她内心寂寞，在现实里又觉别人基于忌妒而疏远她。故将情感寄托在网里。

颜艾梅实在没有什么边界意识。

她眉来眼去对象，若只是单身适龄男士还好。问题是：她言之凿凿，并置顶在社交网站上的“爱情告白书”里，却是自说自话——一位刚去世男士将她引为唯一红粉知己。

这任谁听了都浑身起鸡皮疙瘩。那男士已含饴弄孙，与妻子情感甚笃。

一些网友见了，心里犯嘀咕：对于一位刚去世不久者，如此信口胡诌，无人质证。再就是，倘他家属（尤其遗孀）见了，作何感想？

一些人就差没说出口：“没皮没脸，绝经还想当小三上位呐。也不知去镜子前照照。”

这挖人墙角闹剧，颜艾梅在生活里自然更没少演。

她们局里，但凡挂个领导头衔的，几乎大体被她强势偷腥过。

她离异单身，欲火不能自制。那些与她偷腥的男人觉捡便宜，男人的女人除一声淡笑，连“破鞋”都懒得骂出口。

跟一只老“破鞋”暧昧不清，总好过被年轻水灵狐狸精纠缠吧。大多数女人智商比颜艾梅高，但她眼里真相遽然相反。

唐绍仪最近有苦难言。

他在网上认识颜艾梅几年，就仿佛噩梦缠身。对面女人不管他家庭状况，一副不管不顾，比他太太还太太的势头。

网络世界素昧平生大男人不是颜艾梅同一办公室里小年轻。

颜艾梅自打遇到唐绍仪，一颗枯槁的少女心即刻复活。她仿佛回到豆蔻年华，恨不日日夜夜要与唐绍仪炽热表白。渴求希冀能去唐绍仪城市，与之共度余生。

唐绍仪虽平日没正经，但对这事忒正经。每每颜艾梅聊发少女狂停不下来时，必遭遇唐绍仪彬彬有礼婉拒：“逗你玩儿，我有优雅年轻太太呢。”

颜艾梅可听不进这些。她笃定认为唐绍仪对她“有意思”，唐绍仪经常有感而发写给太太一些情诗是写给她。她自信身材窈窕，年迈老黄瓜比青春无敌美少女还魅力不可阻挡。只待挤掉唐绍仪太太，她就可登堂入室。

为此，颜艾梅可谓不择手段。不但紧罗密布盯视与唐绍仪正常交流的女网友，甚或以“女主人”姿态，冷嘲热讽。挤兑与唐绍仪有着十年君子之交的女网友“不识趣”，惟她配得上与唐绍仪“单挑”。

女网友觉这女人像疯婆子，一会儿逮住这男人消费，一会儿又是那男人唯一。内心狰狞恐怖，还伪装高雅。因此，不管颜艾梅如何挤眉弄眼“暗示”，女网友不理不睬。

颜艾梅按捺不住，就去向唐绍仪挑唆。还专门费煞心思怒骂女网友“烂人”，自诩境界高。

唐绍仪知颜艾梅没完没了黏糊人格。男人不跟女人一般见识，惟更谦卑礼让。

颜艾梅也更蹬鼻子上脸。

网上生活总要搬到现实里，才能梦想成真。

颜艾梅软磨硬泡，机会终于来了。藉到唐绍仪城市旅游，一定要探望 “她心中万里挑一的好男人。”

唐绍仪违拗不过，破天荒头一次应允。

见面在阳春三月。

颜艾梅精心打扮。全身上下换上新装，口红眉毛细细描摹。自觉无懈可击，方才信心百倍拿着小坤包，走出酒店，如约前往。

两人约定在D市中心星巴克咖啡馆喝咖啡。

一路上，颜艾梅如初恋少女般心情忐忑，预先拟好各种台词。却很快脑中一片空白。

她太激动了，恨不一见面就让唐绍仪心悦诚服跪倒在她这件陈旧石榴裙下。

当然，她自觉有此资本。

来到星巴克咖啡馆。找空位坐下。

颜艾梅满面春风，左顾右盼。在微信里不断给唐绍仪发缠绵短信，但唐绍仪一直不回。

“切，装什么呐。都要见面，生米煮成熟饭了。还装绅士呢。男人谁不偷腥呐……”颜艾梅觉此番见面，易如探囊取物，势在必得。

几分钟后，一位年轻女士穿过星巴克百叶窗，款款走到颜艾梅跟前，微笑盈盈问：“请问，您是颜艾梅女士吗？”

年轻女士比颜艾梅大约年轻二十来岁，衣着服饰、言行举止，宛若神仙妃子，让颜艾梅立马黯淡无光。

她有些慌乱，回：“我是，请问您是？”

这时，百叶窗后出现一位黑色西装男人，远远跟颜艾梅招呼：“她是我太太。您好，艾梅！见到你很高兴，欢迎来D市旅游观光。”

颜艾梅顿时脸色煞白，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她只是万分懊恼自己这次的D市之旅。

（The end）

于杭州，2018年12月14日/0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