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给白羽的信

（微型小说）

◎人在旅途

隆冬以来，接连几天天气都阴沉沉的。欲雪未雪，冷得可怕。

这天早晨，大庙中学附属六（2）班班主任翟伟走进教室，学生们晨读声声。他照例用锐利不失温暖的目光扫射一下课堂，心“咯噔”往下一沉。

女生徐白羽位置上空无一人。翟老师忧惧已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他仓促将备课讲义往讲台上一搁，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那个空落落位置旁，低声问旁边的女生吴胜全：“徐白羽这周怎么没来学校？”

吴胜全停下朗诵，低声回答：“翟老师，白羽外出务工了。”

“唉，又是一名未受完九年义务教育便中途辍学的孩子。白羽成绩多好啊。”翟老师颇觉痛心疾首。

遵学校规定惯例：班主任要对每一位辍学学生，在礼拜天抽空去例行家访。

翟老师一人教授六（1）、六（2）班语文，课程很是紧张。却也不能省了对莫名其妙失学的成绩优秀女生徐白羽的家访。

礼拜天，在吴胜全带领下，翟老师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几十里山路，才找到四渡河某山旮旯里的白羽家。天气奇冷，飘着雪花。翟老师因走许久山路，却热得额头上渗出汗珠。从学校出发时，翟老师随吴胜全在大庙街喝过热气腾腾豆浆，抵达徐白羽家时，山间零落的几户农家炊烟袅袅。

听说学堂里有先生来家访，灶膛间走出一位系着围腰的中年妇女——她眼睛被炊烟熏得红红的，呛得直咳嗽。翟老师她未曾见过，胜全却认得。在胜全介绍中，中年妇女明白翟老师来意。有些手足无措，语无伦次。

她转身走向灶膛间，用两只陈旧却洗得发白的瓷碗倒了两杯白开水，放进大半包红糖，用筷子搅匀了，呈出来，招呼坐在堂屋的翟老师与胜全。

白羽出生时便没有母亲。白羽姆妈怀白羽时胎位不正，生白羽时难产。孩子活下来，大人却去了另一个世界。用蕲春方言招呼翟老师师生俩的是白羽继母。

翟老师本着挽救失学学生目的家访，却不料一无所获。他费尽口舌，试图说服来自隔壁蕲春县的白羽继母。孰料，那眼睛眨巴眨巴说话口吃的中年妇女来来回回只一句：“白羽跟随她舅表姐出去挣钱了，不可能回来了。”

白羽继母一把鼻子一把泪向翟老师诉苦：“我也晓得白羽成绩好，但实在没得法。白羽爹身体不好，常年是个药罐子。我是后娘，若待她不好，别人还说我刻薄她。学堂里先生上门，是看得起我们家。但我们实在没有能力再供养白羽读书，下学也是她自己的意愿。作为老大，出去挣钱帮衬家里把。我一个女人家，上有老下有小，但真的没这个能力撑起一家子……”

翟老师深深叹了口气，婉拒白羽继母一再挽留吃午饭的盛情，拉着学生胜全返回学校。

临走前，他向白羽继母索要了白羽在城里的地址。

翟老师熬了几个通宵，赶写一份报告。完成后，郑重赶到镇文教局，递交上去。

大意如此：大庙山区贫穷落后，学生们三三两两中途辍学。希冀教育局专项拨款下来，对家境贫困学生鼎力扶助，尽最大可能制止学生未受完九年义务教育便辍学的让人沉痛现象发生。

但是，镇文教局在收到翟老师一腔赤诚的报告函后，却并无反馈。也难怪，大河镇在大别山山麓经济实在太贫穷落后了。说大庙中学办学条件差，比大庙中学条件还差的辖区学校比比皆是。

因此，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的办学理念在大河镇始终沦为一句苍白口号。

翟老师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想到曾向白羽继母要到白羽地址，便决定先跟白羽取得联系。施行曲线救国策略：给白羽寄去课本与学习资料，远程助白羽完成学业。

倘搁在现在，这轻而易举——有着互联网便利，天涯海角在线学习都不是问题。但在二十几年前的山旮旯里，书信仍是取得联系的唯一方式。

让翟老师失望的是：一封封寄给白羽的信始终如石沉大海，不断原路退返到学校。

如此循环往复几次，翟老师终于绝望，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可奈何眺望远方唉声叹气。

春节时，有同学看到打扮得妖里妖气的白羽在街上走过。

若非那张熟悉脸谱，同学简直无法相信：才一年多时间不见，昔日清纯文静的白羽，了然已如中年熟妇。脸上擦着厚厚如石灰的脂粉，嘴唇涂得猩红。整个身体呈现出性感“S”型，穿着超短裙，细高跟摇摇晃晃……整个人放浪形骸。

听闻同学招呼，白羽吃吃吃大笑不止——完全失去昔日矜持，让人浑身涌起鸡皮疙瘩，倒抽一口凉气。

没多久，大庙中学升到七年级的白羽同窗们也不知打哪听到的消息，说——白羽跟随舅表姐在外喂猪。同学中有不解的，当堂问：“什么是喂猪？”周遭同学随即哄堂大笑……

又几年过去。

胜全见到昔日同学，神秘兮兮说：“晓得不？白羽得了怪病。身体瘦得如豇豆架，一阵风都能吹倒。她身上有股怪味儿，整天在家吃中药。她继母着急给她找个婆家嫁出去呢。”

啊？几乎所有人听闻此消息都觉惊诧莫名。

后来，听说白羽嫁给了一位找不到媳妇的老鳏夫。再后来，又听说白羽结婚多年，不孕不育。老鳏夫也嫌弃，铁定心离了婚。白羽又改嫁到县城一位年纪比她父亲还大，曾有过多年吃劳改饭劣迹的老流氓。

白羽每一次人生轨迹，总教我们这些昔日同窗欷歔扼腕不已。这些年，我们渐渐失去白羽讯息。也不知她过得好不好。一朝喂猪终身错——美丽女生徐白羽是我们心上一触即痛的朱砂痣。

翟老师无法向她寄出一封书信，她于我们始终杳无音讯。

（The end）

于杭州，2018年11月07日/17: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