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识苏园之沧浪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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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浪亭 |
分类: 2020 |
在苏州生活了近三十年,自觉跟苏州园林有一层隔膜。既不能像老苏州人邻里串门似地逛园子,他们操一口吴侬软语,在园子里举手投足都安坦;也不能像那些对江南园林怀有景仰之心的观光客,他们两眼放光,流连忘返。苏州凡有点名气的园林我都去过,就是没有一见如故砰然心动的感觉。读到车前子的《品园》一书,很喜欢,车前子笔下的这个文字园林远比实际的园林更打动我,我才意识到自己跟苏州园林之间隔着一道壁障。
与苏州园林隔膜,还好意思说自己是苏州人?
退休后想做的几件事,之一就是弥补这一缺憾。现在有时间有心情,我打算一个园子一个园子地逛。给自己拟了三条:第一,对这个园子的前世今生能有大概的了解;第二,认识这个园子的特色,不是知识层面的,而是感性的;第三,给园子拍照,是获得这体认的途径。
购了苏大曹林娣老师的《苏州园林匾额楹联鉴赏》。园林是一项综合艺术,古建、园艺是最突出的,虽然对此也知之甚少,但尚可直观感觉;匾额楹联则不然,简直是拦路虎。别说篆书草书认不得,就算楷书行书能识字,也常常不解它的出典、内涵。苏州园林的士大夫气息与这些匾额楹联息息相关,曹老师的这本书大有助益。
我选的第一个园子是沧浪亭。
喜欢这个名字。“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这应该是沧浪亭得名由来。再者,沧浪亭是苏州园林中年代最为古老的,沧浪亭、狮子林、拙政园和留园被列为苏州园林中的宋元明清,那么,我的识园之途就从沧浪起步吧。
浏览沧浪亭官网。沧浪亭最早可追溯到五代,正式得名是北宋庆历四年(1004年),苏舜钦以四万钱购下废园(注:曹老师的书上解释,四万青钱即四十贯,合黄金十两。P13 以今天的苏州房价来看,真是便宜啊),修水筑亭,取名“沧浪亭”,作《沧浪亭记》,自号沧浪翁。南宋时,这里做过韩世忠的府邸,改名“韩园”。元朝时,沧浪亭废为僧居,建有庵堂禅寺,其后又几经焚毁。到明代,明世宗嘉靖廿五年(1546年),一位名文瑛的僧人恢复了沧浪亭旧貌,并请归有光作《沧浪亭记》,“自有庵以来两百年,文瑛寻古遗事,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余,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之后又废。到了清朝,沧浪亭多次修整,尤其是康熙年间宋荦、道光年间梁章钜和同治年间张树声这三位巡抚大人主持的修复,现在我们在园子里看到的亭台楼阁,大抵是在清一朝完成的。民国时,这里曾是苏州美专的校址。解放后,1955年春节开始向公众开放。
读苏子美的《沧浪亭记》,颇可玩味。如果园林也有灵魂的话,那么沧浪亭的魂儿是由苏子美注入的;或者说是苏子美与沧浪的彼此相认,苏子美由此成为“沧浪翁”,沧浪也借子美得以真示。
抄录苏子美《沧浪亭记》全文:
“予以罪废,无所归。扁舟吴中,始僦舍以处。时盛夏蒸燠,土居皆褊狭,不能出气,思得高爽虚辟之地,以舒所怀,不可得也。
一日过郡学,东顾草树郁然,崇阜广水,不类乎城中。并水得微径于杂花修竹之间。东趋数百步,有弃地,纵广合五六十寻,三向皆水也。杠之南,其地益阔,旁无民居,左右皆林木相亏蔽。访诸旧老,云钱氏有国,近戚孙承祐之池馆也。坳隆胜势,遗意尚存。予爱而徘徊,遂以钱四万得之,构亭北碕,号“沧浪” 焉。前竹后水,水之阳又竹,无穷极。澄川翠干,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尤与风月为相宜。
予时榜小舟,幅巾以往,至则洒然忘其归。觞而浩歌,踞而仰啸,野老不至,鱼鸟共乐。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
噫!人固动物耳。情横于内而性伏,必外寓于物而后遣。寓久则溺,以为当然;非胜是而易之,则悲而不开。惟仕宦溺人为至深。古之才哲君子,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是未知所以自胜之道。予既废而获斯境,安于冲旷,不与众驱,因之复能乎内外失得之原,沃然有得,笑闵万古。尚未能忘其所寓目,用是以为胜焉!”
读这段文字:其一,苏子美觉得苏州天气“蒸燠”,居所“偏狭”,大概跟他获罪削职有关系,想得一“高爽”之地,一抒心中的郁积;其二,苏子美相中废园,它在城郊,有葱郁的草木、宽阔的水域,一言蔽之有“野趣”;其三,沧浪亭建成之后,苏子美将它作为自己的精神牧场,纵情驰骋。苏州园林是私家园林,能建园子的都是官宦之家,所建之园乃大家族生活的后花园。但苏子美笔下,沧浪亭不染家庭生活的世俗气,独具孤傲的精神气质。从“予时榜小舟,幅巾以往”来看,沧浪亭与他的起居处是有距离的,而“觞而浩歌,踞而仰啸”是绝不可能与家人相伴的。他在此地反省“日与锱铢厉害相磨戛”的官场生存,以求明道。所以,沧浪亭始建之初,就以孤傲的精神气质为标志。以至于今天,我们一谈到沧浪亭,必定直追苏舜钦,因为这凸显的精神性是沧浪亭的魂。
沧浪亭景区入口处在人民路上,我早晨去的。文庙红墙上印着斑驳的梧桐树影,漂亮。与这红墙隔路相望的,就是沧浪牌坊,“沧浪胜景”四个字是俞樾手书。一千多年前,苏子美正是站在这个位置,东望,“草树郁然,崇阜广水”,他停住了脚步。
现在,我站在“沧浪胜景”的牌坊下,不用说,“崇阜”是见不到的;有草树,也只是稀疏的点缀;但“广水”犹存。从“沧浪胜景”牌坊向东,到沧浪亭大门,约一百多米。这一段的水面不宽,在对岸曲廊花墙的映衬下,很是秀气。一过园门,东面的水域豁然开朗,清波荡漾,令人为之一振。苏子美当年乘小舟而来,就在这里登岸的吧。我查看地图,这条美丽的蓝色丝带向东折南,与盘门水系相连,由胥江而通太湖。一千多年了,这条水路依然在,只是留在了地图上。苏州园林离不开水,但其他园子的水大多是在园墙之内的,一个小池塘,唯有沧浪亭拥有这样的水系,不枉“沧浪”之名。
(沧浪亭大门东侧水域)
沧浪亭最打动我的,就在站在大门东侧,隔着这片水域眺望。从钓鱼台到四面亭一道弯弯的弧线,堤岸湖石嶙峋,几棵苍劲的老树。三月阳春,四面亭旁的那棵大树已绿叶婆娑,而弧弯里的那两株还是光秃秃的,虬曲的枝干斜伸在水面上。半高的粉墙围廊之上,见到园内苍郁的大树,再往上,就是沧浪亭子高高飞翘的檐角。四面轩绛红色的廊柱花窗在晨光映照下华美端庄,与它遥遥相对的钓鱼台则灵秀清逸。我喜欢钓鱼台的另一个名字,濠上观。源起庄子与惠子的那段对话,洒脱逍遥。踏上小石桥,面对一河之隔的沧浪亭大门。这入口处绝称不上气派,但自带一份古雅。白底灰砖的门楼,雕刻雅致,横楣上的“沧浪亭”三个字是陈去病的楷书,清秀中带一点妩媚。门前两株朴树,不高不低,清秀的细枝绿叶衬着门楼,绝配。





(五百名贤祠景区。)
我从一个圆洞门进入,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青葱苍翠的竹林。正对竹林的是坐北向南的祠堂,匾额为顾廷龙书写的“作之师”。三面墙上密密排列着人物画像石刻,即五百名贤,吴中大地上的精英。这五百名贤祠是清道光年间巡抚陶澍修的,逢年过节作祭祀,想来是地方官吏进行思想教育的场所。私家园林只可能有家庙宗祠,这名贤祠强化了沧浪亭的公共性,但它是否对平民开放?存疑。有了名贤祠,这个清风明月小园子理所当然地成为父母官的活动场地了。院子里一个四角半亭名“仰止亭”,出自“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仰止亭的抱柱联为:“未知明年在何处;不可一日无此君。”看曹林娣老师的解释,才恍然此“君”原来就是眼前的绿竹。清洁挺拔的竹,即为士大夫的人格象征。
与这片清竹仅隔一壁木质花窗的就是“竹玲珑”,由三个小间相连的书斋。绿莹莹的竹光透过花格长窗映入,清凉一片。书斋隔壁是“见山楼”,这里已经到了园子的最南端。院墙内栽培了各类品种的竹,开辟成“竹子博物馆”。我坐在石条上休息,微风中竹叶唰啦啦。抬头目测见山楼的高度还未超越那几株最为茁壮的竹子。见山楼是同治年间张树声复修时新增的,说登楼可望见苏州西南面的七子山、天平山。真不可思议,一百多年前,姑苏城外该是怎样的平畴沃野。现在,你登楼远眺,视线所及仅是园墙隔壁的民居三层小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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