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家训今读之三十：陆游之耕读力行

郑晨曦

 

 

辜负胸中十万兵，百无聊赖以诗鸣。

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胡尘意不平。

戊戌变法失败后，梁启超出走日本，翻读陆游诗集，引起强烈的感慨，赋诗纪叹并在自注中点赞“中国诗家无不言从军苦者，惟放翁则慕为国殇，至老不衰。”

陆游（1125年—1210年），字务观，号放翁，汉族，越州山阴（今绍兴）人，南宋文学家、史学家、爱国诗人。 生逢北宋覆亡之际，少年时即深受爱国思想的熏陶。因坚持抗金，屡遭主和派排斥而仕途不畅。年轻时投身军旅，中年时曾奉诏入蜀，后又曾主持编修孝宗、光宗《两朝实录》和《三朝史》，官至宝章阁待制。晚年长期蛰居山阴。陆游一生笔耕不辍，诗词文俱有很高成就，其诗兼具李白的雄奇奔放与杜甫的沉郁悲凉，尤以饱含爱国热情对后世影响深远。

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

楼船雪夜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

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

陆游显然称得上是世上奇伟瑰杰非常之人，具有伟大的的抱负、坚贞的忠诚、决绝的勇气、超群的才情，很想为国为民施展一番作为，建功立业，但沉浮世事，岁月磋砣，最终明白，一切的一切，除了一腔孤愤而外，只是“空自许”而已。这一首《书愤》表达的就是这种堪称中华文学永恒主题的怀才不遇之愤。其《诉衷情》一词，写得更显悲壮而凄凉：

　　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 
　　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谁会料到，象我这样学富五车、一生志在恢复中原，时刻准备奔赴疆场，为国献身的人，却落得如此下场!如今被罢官回乡，只得披上渔蓑，去作江边的无名隐士，终老于镜湖之滨了。这种"心在天山，身老沧洲"，现实和理想的落差之叹，悠悠回荡于千古历史的星空。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陆游像以往很多仁人志士那样，因时局、环境的变化选择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既然不能治国平天下，则更加致力于修身齐家。翻阅陆游现存的9362首诗词，可见一大部分是以修身齐家为内容，修身以自我反省警励为主题，齐家则以教子训子为重点，内容包罗万象、具有极强的实用性，主要包括读书修身、睦亲齐家和为官治国三大方面。

陆游有一批以“自”字开头的系列诗作，如《自咏》《自警》《自勉》《自述》《自儆》《自嘲》《自谴》《自贻》《自诒》《自规》《自笑》《自戒》等，每题都有几首、十几处甚至几十首，其内容以反观自身，自省自警自励自勉等为主题，体现传统儒家正心诚意的价值理念和反求之已的修身方法，如一首《自讼》诗写到：

年少宁知道废兴，搏风变化羡鲲鹏。

贪求但欲攀分寸，痛定方惭乞斗升。

灵府已能澄似水，俗绿更觉薄于僧。

挂冠且喜身萧散，二顷宁须退可凭。

年少时那知世间大道运动变化的规律，一味的去拼搏奋斗，贪功求进，斤斤计较于分寸高下，升斗多少。“灵府已能澄似水”，在不断的自我批评中，思想境界已经大大提高，世俗的名僵利锁已无所系绊。超脱即自由。放开一些，豁达一些，超脱一些，超越了俗僧两界，则何人不可喜、何地不可喜、何境不可喜！而能达到如此境界，则是一生持之以恒的自警自规自戒的结果。《自儆》系列则从求学和修身两方面自勉，强调务实不欺、守仁怀戒、躬行力耕、勤俭持家：

学当尽力去浮华，从事文辞但可嗟。

造道浅深看应物，修身勤惰验齐家。（《自儆》）

出仕每辞荣，归休但力耕。俭勤贫亦足，戒惧祸终轻。

学自不欺始，智由无事行。书绅及铭座，勉勉尽吾生。（《自儆》）

经术吾家事，躬行更不疑。仁常为己任，清每畏人知。

古训必三复，危途仍十思。兢兢死方已，宁论迫期颐。（《自儆》）

也有强调从道及时，不轻用不自欺的：

乳烹佛粥遽如许，菜簇春盘行及时。
草木欣欣渠得意，乾坤浩浩我何私。
怀材所忌多轻用，学道当从不自欺。
旦暮置规君勿怪，修身三省自先师。《自警》

《自规》系列的内容则更侧重于勉励自己要惩愤窒欲，力行坚忍：

忿欲俱生一念中，圣贤本亦与人同。
此心少忍便无事，吾道力行方有功。
碎首宁闻怨飘瓦，关弓固不慕冥鸿。
老翁已落江湖久，分付余年一短篷。

自戒则强化“自反”“恕物”省事，《家居自戒》：

饥寒陷侵暴，其实可怜伤。一事百自反，忿心冷如霜。

恕物学者心，省事虑亦长。吾过固多矣，责彼何暇详！

陆游将人生体验向子孙娓娓道来，或安贫乐道、或感叹时光，教导子孙 要 保 持 一 颗 豁达、淡泊之心，耕读传家，力行儒家信条。

吾家世守农桑业，一挂朝衣即力耕。

汝但从师劝学问，不须念我叱牛声。（《示子孙》）

陆游强调读书，最爱听到是儿子们的读书声 “习气年来扫未平，梦回犹喜读书声。冬裘不赎浑闲事，且为吾儿续短檠。”( 《买油》) 他常以自己的心得体会教导子孙们如何去读书：

通经本训诂，讲字极声形。未尽寸心苦，已销双鬓青。

惧如临战阵，敬若在朝廷。此是吾家事，儿曹要细听。《读经示儿子》

读书要以确切地掌握字词的音形义为根本，要尽心专注，认真敬慎。他强调读书要选好书目，首先推荐的是《易经》，并强调要终身阅读：

易经独不遭秦火，字字皆如见圣人。

汝始弱龄吾已耄，要当致力各终身。《冬夜读书示子聿》

读书贵在有自己的心得，要有“会心”之处：

读书万卷不谋食，脱粟在傍书在前。

要识从来会心处，曲肱饮水亦欣然。（《冬夜读书示子聿》）

在子孙的入仕和出世问题上，陆游表达了兼济天下和独善其身相兼容的观点，一方面勉励不要因物质生活的贫困改变自己的心境，一箪食、一瓢饮也应感到满足。要保持最初的心态，随缘任运，“识取乃翁行履处，一生任运笑人谋。”( 《寄二子》。《复窃祠禄示儿子》云:“得饱不啻足，闭门还读书。翁犹羹不糁，儿固食无鱼。衮绣曷加我，箪瓢常晏如。人生随所遇，勿替此心初。”要躬耕自守，远离仕途也未尝不可：

　闻义贵能徙，见贤思与齐。食尝甘脱粟，起不待鸣鸡。

萧索园官菜，酸寒太学齑。时时语儿子：未用厌鉏犁。（《示儿》）

燕居侍立出扶行，见汝成童我眼明。

但使乡闾称善士，布衣未必媿公卿。（《示元礼》）

另一方面也勉励他们求取功名、报效国家：

禄食无功我自知，汝曹何以报明时？

为农为士亦奚异，事国事亲惟不欺。
道在六经宁有尽，躬耕百亩可无饥。
       最亲切处今相付，熟读周公七月诗。（《示儿》））

 

陆游更重视人生经验的传授，强调力学储能、藏器待时、循行社会常态规则“绳检”，不要轻佻叫卖，要在承担社会责任和追求个性自由上的相互兼容：

　　      得道如良贾，深藏要若无。冶金宁辄跃?韫玉忌轻沽。

　　 儒术今方裂，吾家学本孤。汝曹能念此，努力共枝梧。（《示儿》）

要把自己当作社会或官场熔炉中的金块，静静的让它熔炼，不要轻易跳跃起来，跳跃就是非常态了，就是妖了。传统社会和官场有一潜规则，就是“莫要作怪。”，陆游是深得其中三昧的。诗人还通过待人接物的细节，告诉子孙修身的具体方法。“治身接物间，要使如春温。”长子子虡赴任前夕，陆游教导他要勤于政事、赏罚分明，兢兢业业、废寝忘食: “顾於赏罚间，其肯为汝偏。夙夜佐而长，努力忘食眠。”（《送子虡赴金坛丞》）。

时光易逝，不舍昼夜，陆游在家训诗歌中经常感慨流年，希望以此提醒子孙尊经守法、身体力行、珍惜光阴、有所作为。

学贵身行道，儒当世守经。心心慕绳检，字字讲声形。

吾已鬓眉白，汝方衿佩青。良时不可失，苦语直须听。（《示元敏》）

无论在家务农还是出仕为官，最要紧的是要屏除纷华修身养性，以勤俭为人生的基石，勤于修身劳作，俭于衣食住行，屏除奢华。《述意》：

忧患无穷生有涯，惟须百事屏纷华。
人谁敢侮修身士，天不能穷力穑家。
频唤老僧同夜粥，间从邻叟试秋茶。
结茅林下从来事，瓦屋三间已太奢。

陆游还将自己一生写诗作文的经验总结传授给儿子。《示儿》中写道:

文能换骨余无法，学但穷源自不疑。

齿豁头童方悟此，乃翁见事可怜迟!

在《示子遹》诗中说，自己初做诗时，只在辞藻、技巧、形式上下功夫，到了中年才领悟到这种做法不对，诗应该注重内容、意境，真正的功夫在诗外：“诗为六艺一，岂用资狡狯? 汝果欲学诗，功夫在诗外。”如何获得诗外的真功夫呢? 在《冬夜读书示子聿》中给出明确答案:

古人学问无遗力，少壮工夫老始成。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古人做学问是从年轻时就下苦功并且不断努力，直至老年才有所成。要不拘泥于书本，注重亲身实践。“字字讲声形，仍要身践履。（《示儿》）。

在陆游的人生理念中，“力行”是个核心概念，而专注爱好则是行动的核动力，《读唐书》写到：

力行可使金如土，笃好能徕马若龙。

斗米三钱本常事，风云千载自难逢。

《睡觉闻儿子读书》写出陆游勉励儿子既要保持强烈的读书兴趣，又要“字字微言要力行”的殷切期勉：

梦回闻汝读书声，如听箫韶奏九成。

且要沉酣向文史，未须辛苦慕功名。

人人本性初何欠，字字微言要力行。

老病自怜难预此，夜窗常负短灯檠。

陆游却从未放弃爱国热情，不论何时何地都心系国家，并在家训诗歌中以之教导子孙，表达出矢志不渝的爱国热忱。在另一首《书愤》中写道：

镜里流年两鬓残，寸心自许尚如丹。
衰迟罢试戎衣窄，悲愤犹争宝剑寒。
远戍十年临的博，壮图万里战皋兰。
关河自古无穷事，谁料如今袖手看！

 

这类诗中，最具代表性的当属陆游的绝笔诗《示儿》: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在人生尽头，诗人仍企盼国家统一的那一天，此情此举感动千古。

梁启超认为，南宋时爱国之士欲以功名心提倡一世者亦不少，然而僵硬的道学意识和体制限隔，掩袭天下士皆奄奄无生气，使得怀抱雄略奇才的豪杰之士只能退隐江湖以吟诗作文终了一生，陆游即其中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实为千古遗憾：

　

朝朝起作桐江钓，昔昔梦随辽海尘。

恨杀南朝道学盛，缚将奇士作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