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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我看着她坐在我前面,兴高采烈的样子,忽然想到了在富士山脚下的小旅馆里,因为痛哭而错过日出的她,又想到有什么人告诉过我的那句话,只有诀别过的人,才能在每个黄昏,怀着明亮的正午的心。
我当然也是有过惊人闪耀的旅行时刻的:戈壁的驼群,广袤的草原,熙熙攘攘的巴扎,伊奥里亚海岸线边整片整片的橄榄树……安卡拉到伊斯坦堡的路上,大片平缓的山坡柔顺地被阳光照耀,云层慢吞吞移过来,影子把山坡渲染出深深浅浅的绿来;乌兹别克斯坦,开车从沙漠进入神话般的布哈拉,恢弘的宣礼塔,王的城堡,仿佛千年光阴从未流逝,商队的驼铃就在耳边;东非,夜间游猎结束,贴心的友人嘱人燃上篝火备上夜宴,在最神奇的土地,仰望最璀璨的星辰,心里藏着温柔的秘密。
然而因为那多老师的存在,上述所有难忘的时刻,我都没能留下一张体面的照片——记得人们怎么说婚前必须要一起旅行一次吗?是的,婚前必须要一起旅行一次,不然,真的不知道他能不能拍旅游照啊!虚掉的背景,被截掉的手脚,狰狞的表情……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我相信不必我赘述,家家都有这样一个能把老婆拍出社会新闻质感的直男,大家都知道老公拍的照片有多么social
network unfriendly。
所以,如非必须,我尽量选择别的旅伴。
盈盈小姐,是女友界的旅伴第一名。她耐心,靠谱,会说流利的日语和英语,文可读菜单,武可搬行李,而且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加班之余浏览各种旅游攻略,假装自己明天就要出门远行。
跟盈盈旅行,是要预定的,热门的时候,要提前好几个长假就把她抢下来。有个冬天,我们在办公室加班,我随口说了句,盈盈我们一起去法国吧,她很认真地盯着天花板想了一下,转过脸来对我说,到十月份,我们就可以一起去了。
第二天,她就发给我一封长长的邮件,里面是行程计划,机酒预算,和签证准备事项。“果然是一个随时准备出去看世界的下属啊。”我擦着冷汗默默地想。
十月,我们去法国。我们分别在出差,说好了在尼斯碰头,我一个人收拾了东西拿上抽屉里的钱,转了两班飞机像私奔一样去跟盈盈会师。还没上出租车呢,她就对我说,我发现这里的男人好帅,万一有艳遇你得给我让路啊!奠定了我全程东张西望,生怕她遇到艳遇的基调。
盈盈的行程做得特别好,每天,我们睡到自然醒,吃了早饭,按着她的安排去东逛西逛。有时,是搭上火车去附近的城市闲逛,在旋转木马前晒着太阳悠闲地晃着膀子吃冰淇淋,逛到哪儿算哪儿,不疾不徐地,觉得全世界的时间都可以用来慢慢杀;有时是去朋友推荐的不知名小店里疯狂吃东西购物(店主们若是第二天又见到我们,通常都会紧紧地拥抱我们合影,让我觉得自己不是吃多了,就是买贵了);有时,我们去那些著名的景点,幻想住在那里的人生会有哪些不同:我想把那多老师关在没有wifi,都是老头老太的南法小镇里写小说,盈盈则想在古堡里当公主。
我对盈盈说,如果在这样的城堡里当公主,要被关五百年才能有男人来救你的。她翻个白眼边修自拍图边说,说五百年,那好歹也是一个明确的时间表啊!
万能的盈盈还找到了一个中国建筑系留学生做我们的向导,一整天,这位很帅的向导开车带我们在圣十字湖区转悠,说好了要去划船,却一路都是乱七八糟的云,不时就有一片飘过来下会儿雨。
雨越下越大,船是划不成了,我们一路随意开着,电闪雷鸣的时候,路过了一个乌鸦成群的古堡。我们三个人贸贸然地去敲门,居然真的有一个胖墩墩醉醺醺的少堡主出来开门放我们去参观。进门的时候盈盈低声对我说,我放弃我的古堡公主梦了。
参观完古堡,雨恰好停了,我们在地上捡了几只无花果,一边掰着果子吃,一边看天上的彩虹,“有时候计划外的行程不是很好吗?”盈盈坐在古堡外的栏杆上,晃着脚丫子笑眯眯地看着天,“不然,我们就看不到古堡,彩虹,吃不到这么甜的无花果啦。”
盈盈的这段话,尤其是“计划外的行程”这六个字,如果被我的处女座旅伴杨乐听到,是会让她当晚失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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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乐是那种万事都要计划周全,做到完美极致的人。生日跟我两个人吃饭,她都要再三再四地跟店家确认菜品;送我她妈妈烤的蛋糕,她都要给我留纸条说,“八块蛋糕,你四块那多四块,今天当晚吃完”……我本来就是讨厌做攻略管流程的人,乐得服从人家的安排调度,所以跟乐乐在一起吃喝玩乐,她做主,我听话,十分般配。
然而我俩的第一次旅行,其实真是很意外的,缘起是:我们喝醉了。
乐乐家住得离我的鞋店不远,每天她去菜场买菜,都会带一个大包,买好小菜就上我店里来喝杯红酒,试试新鞋。买了鞋子,就塞在包里,藏在牛肉羊排之类的菜底下带回去。
有天朋友赐了几瓶好酒,我俩喝着喝着就高了,也记不太清细节了,总之就是聊着聊着乐乐忽然说,我们都有签证啊,我们明天去韩国吧?我说好,去就去啊!她马上拿出手机哆哆嗦嗦地定了机票酒店,(醉醺醺地,竟然也没搞错任何细节,处女座实力不容小觑),就这样,第二天,我们还在醒酒呢,就迷迷登登地坐上了去首尔的飞机。
乐乐为我们四天三晚的行程做了周全的计划。买东西吃东西买东西吃东西吃东西。吃完红豆冰吃泡菜猪肉锅,完了突然又想吃口甜的,再赶回去吃冰。甜品店里乐乐拿出一叠店卡,左边是今天必须吃完的,右边是如有余力还能选择的。
她同时严肃地说,我认为除了好看,我们俩主要的优点是有意思,你要知道,可不是每个好看的人都能做到吃完冰回去吃肉,然后再回来吃冰的。
化妆品店,乐乐帮我选各种颜色的口红,手把手地教我怎么涂出“刚被吻过”的效果。我俩不在恋爱市场很久了,对“刚被吻过”的效果存在很多分歧,乐乐最后总是以帮我拍一张好看的照片解决这些争议。
林荫大道,她一路拦着我买衣服。都是因为类似某根拉链没对齐,某个袖口有线头之类的理由。我看中了一件斜条纹的连衣裙,穿上之后,全店的人,连客人都停下来对我“伊布哒”,然而乐乐严厉地对我说,这裙子坚决不能买,屁股后面有两根线没有对齐啊!我说没关系,大家不会注意的,我真的想带回去。
乐乐说,你要是买了这条裙子,我就每天人工手动发信息告诉大家,今天赵若虹穿的裙子屁股后面有两根线没有对齐……为了补偿我的抑郁,乐乐随手拿了件粉色大T恤给我说,买这个吧,随便穿穿,听话。
从店家出来去吃烤肉的路上,乐乐反思了一下自己,说赵若虹我怎么办,我真的好难相处,我连斑点狗都不能养,如果它的斑点不像骰子那样对得整齐,我会难受的。
继续吃撑到肚子弹进弹出,我们俩还死活按照自己的理想尺码买了牛仔裤。回到酒店,伸腿,下蹲,跳来跳去地往上拉裤子,我还边挣扎边问乐乐,这算穿上了吗算穿上了吗——最后不得不承认,很多事情对于我来说,就像27号牛仔裤一样勉强不来。乐乐叹口气,给我们一人泡了杯玫瑰花茶,说喝了吧,解解肝郁。
最后一天的晚上,我发现我的安眠药被服务员当垃圾扔掉了,陷入了极大的惊惶之中。乐乐出去给我买了一份炸鸡,买了两罐啤酒,吃完把桌子擦得干干净净,给我泡了牛奶,把她给我买的那件新粉色T恤找出来,说,不要怕,现在,像小猫一样睡着吧。
那件T恤,买的时候我们都没注意,背后写着巨大的“38”数字,显然变成了一件无法穿出去的衣服。完美的处女座居然会发生这么重大的失误,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就这样喝了她倒的牛奶,穿着虚张声势的处女座朋友给我买的衣服,真的,像小猫一样睡着了。
这件T恤,直到今天还是我的睡衣,我很喜欢穿着它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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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另一个常年的旅伴是杨蕾小姐。从我单身时我们就天天混在一起,过年过节就搭帮旅行,印度,日本,墨西哥,美国,泰国,非洲,不知一起去过多少地方。我们一起嘟嘟囔囔地讨论各种心事,叽叽喳喳地抱怨行程,每次出去玩儿都很开心。
杨小姐也非常喜欢安排行程,然而她是一个永远的逆反型少女,不喜欢墨守成规的安排,也从来不按常理出牌。哪怕是她自己定的行程,她也常常有很多不满,就是传说中的“我逆反起来连自己都敢反”。
有时候我们都到了目的地机场了,还不知道要住在哪个酒店;又,几乎每一次,我们总会忽然想起来,附近还有一个什么地方,比我们原来的行程要有意思,就得死赶活赶地去新的有意思的地方。
跟杨小姐在一起,是充满新鲜感的。她总会想多试试不同的酒店,多看看不一样的地方,从来不会担心换不上机票,延不了酒店,或者哪里哪里治安不好。每次我抱怨行程太惊险,她总会傻乎乎地保证说,“放心,有我在。”而每次,真的因为她的坚持,我们会有额外的惊喜。
杨小姐唯一的不好,是太喜欢看日出日落。
我虽然常年失眠,可也是一个很有节操的人,能够赖床的时候哪怕醒着也绝不起来。可杨小姐不知为什么,对太阳出来了这件事,有格外的执拗。
我们试过在山上看日出,在海上看日出,在酒店露台看日出,骑马去草原上看日出,边关心国内股市边看日出——我大概能理解日出日落的浪漫,可是真的,我觉得我已经攒满足够多的日出类型了,再多看一次日出,我会有很多关于文艺女青年的槽要吐。
唯一一次跟杨小姐错过日出,是在日本。那时候杨小姐正在经历一次撕心裂肺的情感危机,我们为了给她散心,一起去旅行,住在富士山脚下的一个和式旅馆里。旅馆小而安静,打开房间的窗,就是富士山。
“明早上不用出门,开窗就可以看见富士山的日出了。”我试图逗她开心。她大哭起来,旅馆的隔音很差,为了不叫人听见,她用被子捂着头哭。而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不停地隔着被子拍着她,说一切都会好的。
那一晚,我们都没睡,第二天,谁都没精神起来看日出。
时间总是能治愈一切,据杨小姐说,她生生熬过了一百多个失眠的日子,没有吃安眠药,每天时断时续地睡一小会儿,梦里和现实中,都是让她不想看到的事。
但是终于,她又能活蹦乱跳,没心没肺地出来玩儿了。又渐渐地开始吵着要去这儿去那儿,要跟我去泰国海边,租船去潜水。
那时候她刚刚开始学潜水,船到了地方,杨小姐一身标准装备,以教科书般的气势下水,标准姿势开始游泳。我有鼻炎,不喜欢潜水,就跟着船老大在海上钓鱼。都已经钓上鱼了,转头一看,杨小姐,竟然还在原地,用一样的姿势游泳。
船老大吓了一跳,下水去把她拉了上来,问明白了才知道,她是在学潜水,然而她其实并不会游泳。大家笑得前仰后合,再重新派了人陪她下水,带她去看鱼看珊瑚。杨小姐玩了好一会儿,很尽兴地爬上船来,傻乎乎地说,啊呀海里好美啊,潜水太好玩了!你放心,我一定能学会游泳的!
那天气候其实并不适合出海,回去的路上,正赶上了一阵暴雨。我们的小船在海面上颠簸着,向着岸边艰难开去,远处有闪电,头上有雨点砸下来。我胆子小,努力抓着船沿,忍着不吐。杨小姐却好像还挺高兴的样子,在风浪中大声对我说,若虹,可惜今天天气不好,不然我们可以看到海上的日落啦!
那一刻,我看着她坐在我前面,兴高采烈的样子,忽然想到了在富士山脚下的小旅馆里,因为痛哭而错过日出的她,又想到有什么人告诉过我的那句话,只有诀别过的人,才能在每个黄昏,怀着明亮的正午的心。
这种时候,就会有点喜欢这个傻乎乎的还不会游泳的旅伴,想着好吧,下次还是可以陪她去看日出,或者日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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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为了逃避高考,误打误撞进了播音主持专业,一点运气、一点英文和无数轮面试笔试让我成为了屏幕上的主持人,喜剧片里的嗲妹妹。后来据说女主持人要有内涵,所以又去耶鲁和纽约大学读了两个硕士,回来之后,他们却说,还是年轻美貌重要。我最想做的事情,是开餐馆和卖高跟鞋,我也都做到了。小的时候会对自己的人生有很多的规划,但是后来越长大越明白,只管尽情生活,上天自有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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