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梦牛的诗（13首）

（山西）牛梦牛

 

牛梦牛，本名牛梦龙，1977年生于炎帝故里山西高平。在《诗刊》《星星》《中国新诗》《诗选刊》《诗潮》《草原》《延河》《黄河》《星火》《山西日报》等发表诗歌，入选《2016中国诗歌年选》《中国朦胧诗2017卷》《2018中国新诗日历》等多个选本。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山西省作协会员。获评2017年度山西新锐诗人。

 

《清明》

 

一些坟头彻底消失了，一些庄稼

已经替代了它们。

这世上，没有任何文字、血脉和香火

可以证明那些生命曾经活过。

阳光下，青青禾苗，风中摇曳

仿佛大地的户籍员正在点名——

点了地下的逝者，又点着地上的来者。

 

《敲》

 

啄木鸟悬于高处，敲击着一截病木。

我站在树下，用手敲着自己的头。

 

这世间，有人病重，有人昏昏。

我没有病，但需要敲打，像条木鱼。

 

《珍爱的事物》

 

我看见风

搬运来沙土

把一个孤寡老人的坟头

一点一点掩盖

形成一大片平缓的沙丘

从此，别人找不到这坟头的踪迹

更寻不见那老人的影子

 

大地空旷，晚风寂寂

对过于珍爱的事物，我们会藏起来

风也一样

它把他，藏得很深

 

《困顿于土地的女人》

 

母亲站在田梗上，锄头在她的手里

挥起，又落下……已是深秋

田野空旷而荒凉

只有微风吹动着她的白发，只有

枯黄的茅花

怀抱着无数的光线

她一次又一次，重复着

这古老的动作……

在劳作的间歇，她偶尔抬起了头

看见蓝水晶做成的天空

那梦幻般的天空

有一只鹰，正盘旋上升

她仰望着它——继续高飞

直到看不见一点踪影……

这个养育了五儿一女

被生活的大山压得气喘吁吁

一辈子没走出过家乡，一辈子

困顿于土地的女人

在尘土飞扬的生活中，也曾因为一只鹰

久久地，仰望过浩渺的天空

 

《风中》

 

穿过父亲身体的风

又开始穿入我的体内。走路的时候

左腿关节总是发出

隐秘的嗒嗒声，恍若父亲在我的身体里行走。

怕湿，怕冷，怕风……

父亲，我越来越像你了

越长越小的个头像你，越长越老的容貌像你

日渐显现罗圈的两条腿，也像你。

父亲，你我皆为肉体凡胎

无法抵御岁月之风将我们穿过

但又能怎样呢？风中

想起你曾经骑过的那辆飞鸽牌自行车

村里的第一辆自行车

它和你一样老了

时间磨损了它的车胎，剜划了它的车辋

你年届花甲，却依然可以让它风驰电掣。

那时候，坐在车梁上的我

耳畔刮过呼呼的风声

父亲，我感觉我们就要飞起来了

风并没有阻挡我们

我们从风中穿越

 

《无端泪涌》

 

我的泪水无端地流了出来

在冬日清晨，公交车站牌下

毫无预兆

不打招呼

它们冲出我的眼角

但我此刻并无伤心之事

为什么会流泪呢？

我悄悄地擦拭着……

这个世界，有许多灵魂

我无法看到，但我确信他们的存在

他们

与我共用这颗星球

也是宇宙居民，他们之中

一定有悲伤者，一定是

他们的泪水

借助我的眼睛，突然涌现

是的，一定是的

这么想着的时候，又有

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因饱含盐份，寒冬也无法将它们凝固

我再次悄悄地擦拭掉，登上

摇摇晃晃的公共汽车，去往

一个未知的地方

 

《又登河山楼》

 

十六年后，我重新登上河山楼

依然是熟悉的角度

依然是内心的山河——

太行山，中条山，沁河

一座古老的东方城堡，丝毫不与时光争宠。

而我已是一个华发初生的父亲

我依然渴望

生养更多的星辰和花朵

把孤独养在高处。

不惑之年

我终于成了别人眼中的失败者。

——我的城池丢失殆尽。

——我的疆域无限扩大。

“不爱的人，我赠她以黄金，爱的人，我赠她以白云”

亲爱的，容我赠你

这秋风的清凉

人世的辽阔和苍茫。

 

《在天竺寺》

 

一只瓢虫

落在我的左肩上

它身披星辰

像来自别处的高僧

呵，它以我的肩头为道场

打坐，念经——

我愿意给它一些需要超度的时光

 

《牧羊人》

 

他放了一辈子羊

也和羊说了一辈子话

东家长，西家短

当他说到跑了的妻子，早夭的儿子

他看到羊的眼睛里

泪珠滚滚

 

这个孤寡老人，死后埋在了半山腰

羊到他的坟地里吃草

这些羊，是他放过的羊的

子子孙孙

它们身穿白色外衣

仿佛一群披麻带孝的人

而它们的咩咩声

怎么听，都像带着哭音

 

《这一年》

 

这一年，依然读书，写诗

读书不为颜如玉和黄金屋，写诗却浪费了很多汉字

决意赎罪，用更大的浪费

 

这一年，我过得不错，视我为得意者的

在他们眼里我更得意，视我为落魄者的

在他们眼里，我加倍落魄

 

这一年，白马寺听过梵声，丹河谷底听过涛声

一次次试图走向孤独

又一次次，被生活拉向庸俗

 

这一年，为逝去多年的母亲

和生活在同一个世界的陌生人

落泪数次

 

这一年春日，还曾在玉龙潭公园的玉兰花下

袒胸露乳，酣睡半晌

梦见来世和往生

 

 

《红薯窖》

 

朋友讲起他们本民族的

安葬形式：在地上挖个垂直的深洞，

洞底再挖个横穴，

把死者小心地放进去……我想到了红薯窖。

安葬一个人，和贮存一堆红薯，

多么相似。少年时代，

我曾在家中的红薯窖中呆过，

曾在那个天然的恒温库里

甜甜睡去。

大地之中，黑暗而神秘。

躺在里面的人

或生或死，何其相似。

像长累了需要休息的块茎，

像藏起来等待发芽的种子。

 

《万物和从前一样》

 

流十天半月就销声也是条河流

短得，流不出山脚就匿迹

也是条河流

无名无姓，也让人铭心刻骨

 

“万物和从前一样。”

梦中，故乡的小河像件旧衣服

被母亲的双手

又一次，搓洗得哗啦啦响

 

备注：引自雷蒙德·卡佛诗句

 

《一个下午》

 

这漫长的下午，正好够听一首歌。

反复播放，仿佛时间

像陀螺在原地打转。我看见明亮的光线中

尘埃浮动，经过漫长的选择

它们落到我身上……

 

从去年窗前走过的人

永不再回来。哦

万年青开白花，据说

宇宙也会进入倒计时。

 

我想起雷蒙德·卡佛曾经心有不甘地喃喃：

“我们消失得这样快。

这样快，就走完了全程。”

2019.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