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五代史》随笔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曾宴桃源深洞，一曲清歌舞凤。长记欲別时，
　　和泪出门相送。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
　　——李存勗《忆仙姿》

　　这首词的作者是五代十国的后唐帝王李存勗。李存勗，其先人出于西突厥，后来以沙陀为号，以朱邪为姓。咸通十年（869年），唐懿宗以朱邪赤心为太原行营招讨沙陀三部落军使，朱邪赤心从此累积战功，拜单于大都护，振武军节度使，朝廷赐姓名曰李国昌。李国昌之子李克用，骁勇善战，能仰身射中双凫，军中号曰“李鵶儿”。这位李克用李鵶儿，其一目眇，又以“独眼龙”名世。黄巢攻陷京师，李克用率军救援，黄巢败退，京师平，评功，李克用功居第一，唐僖宗拜李克用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河东节度使。李克用的父亲李国昌为雁门以北行营节度使，父子同时身居高位。唐朝风雨飘摇之际，李克用和他的父亲李国昌屡建战功，唐昭宗又封李克用为陇西郡王。景福二年（893年），再封李克用为晋王。

　　此时梁王朱全忠国更是技高一筹，挟天子以令诸侯。天下兵戈不息，天下纷纷攘攘，各路枭雄野心毕现。公元907年，唐昭宣帝禅位于梁，朱全忠称帝，史称后梁。李克用终于没有斗过朱全忠，公元908年春正月，晋王李克用疽发于首不治而死。

　　谁来继嗣来接替李克用？众将属意李存勗。李存勗害怕自己年少，不能成大事，执意让给总执兵柄的李克宁。李克宁正色道：“汝冢嗣也，且有先王之命，谁敢违之！”李存勗即位晋王。

　　李存勗，小名亚子，是李克用的长子。李存勗十一岁那年，随从父亲与敌酣战，大胜敌人，被派往京师献捷。唐昭宗看他小小年纪，状貌不凡，十分喜爱他，厚厚赏赐他。李存勗长大之后胆识过人，骁勇异常，善骑射；而且精通音律，喜欢诗词歌赋文学艺术，能自度曲，特别喜欢歌舞俳优等门类。他的这首《忆仙姿》，作于晚年戎马倥偬之后，还是怍于少年风流倜傥之时，已不可确考。

　　这首词通过回忆往日的生活来抒发今日惆怅，通过今夕对比来写情事，很感人。第一句点题，开门见山，一个“曾”字既交代清楚了词牌“忆”字，也引发出随后的几个字，交代清楚了场面和地点。场面是“宴”，是聚宴；聚宴的地点是桃源洞，一个“深”字写出桃源洞深邃幽谧。第二句写宴饮间的歌舞，佑觞之歌是清歌，舞是凤舞，歌舞不落俗套，推陈出新，因此才会被记忆的长长久久。宴会有歌舞助兴，看来这是兴高采烈惬意欢快的聚宴。然而毕竟会有曲终人散时，曲终人散，于是情绪一变，陡增几许黯然，“和泪”出门相送。“长记欲別时，和泪出门相送”，词句没有渲染，是自然自语，毫无描摹雕琢痕迹，很率真很凝重。

　　柳永的《雨霖铃》有“执手相看泪眼，竟无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之句，可与之作注。柳永的这些词句，有推想，有推想中的景物描写，读来会生发感伤与凄婉。李存勗用“和泪出门相送”七个字，亦给读者留下展开联想的空间，这首《忆仙姿》可与柳词对读。

　　美人和泪出门相送的情景令李存勗记忆犹新，然而一切都结束了，往事又变回到如烟似雾。终归要回到现实中来，回到眼前景物中来，用“如梦！如梦！”感叹韶光易逝，好景难再，其惆怅与感伤，正在无法收拾时，偏偏又有“残月”、“落花”、“烟重”几个意象俱来，意象叠加，其情何以堪！

　　几个意象连贯而下，是古人惯用的手法。“不用一二闲字，止提掇出紧关物色字样，而音韵铿锵，意象具足”，李东阳的这句话，仿佛是在为李存勗的这首词作评价。李存勗不仅有马上武功，又精通音律，想到他文武兼备，在读他的词，就会感到他的词作当然不同一般。

　　需要指出的是，《忆仙姿》，是李存勗创制的词牌。此词牌，七句，五仄韵，一叠韵，三十三字，又名《宴桃源》、《不见》、《比梅》。《忆仙姿》又名《如梦令》，是苏东坡把《忆仙姿》给改为《如梦令》的，因为苏东坡名气太大，从此《如梦令》就恒定下来，词牌《如梦令》的其它称谓就被搁置了。苏东坡的《如梦令》序言说道：“元丰七年十二月八日，浴泗州雍熙塔下，戏作《如梦令》两阕。此曲本唐庄宗制，名《忆仙姿》。嫌其名不雅，故改为《如梦令》。庄宗作此词，卒章云‘如梦，如梦，和泪出门相送’，因取以为名。”苏东坡写有多首《如梦令》，他一定十分喜欢李存勗制作的谱牌，所以不遗余力地来推广，来作示范。

　　苏东坡门下四学士之一的秦少游，曾写《如梦令》二首，其一曰：“遥夜沉沉如水，风紧驿亭深闭。梦破鼠窥灯，霜送晓寒侵被。无寐，无寐，门外马嘶人起。”秦观少游之后的大词人李清照也倚其声律填词，她有两首《如梦令》最流行，至今仍脍炙人口，一首是：“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另一首是：“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苏东坡推崇唐庄宗，遂有秦观、李清照等词家响应，看来，《忆仙姿》的诞生与传承，足为词坛一大美谈。

　　唐庄宗李存勗虽然文学艺术修养很高，但不要忘记，他是一位争霸天下冲锋陷阵的骁勇斗士，他是一位开创国家的君主。李存勗十一岁那一年就代表父亲李克用前往京师献捷，唐昭宗欣赏他状貌不凡，非常高兴，大加赏赐。唐昭宗一边抚其背一边说：“儿有奇表，后当富贵，无忘予家。”十一岁的李存勗牢牢记住这句话，这位“善骑射，胆勇过人”的李存勗冲锋陷阵灭掉后梁之后，这位被唐朝帝王赐以“李”姓的突厥后裔，打下的江山社稷之后，仍沿用那已不复存在的大唐国号，不无动人之处。

　　公元923年夏四月，李存勗即帝位，之后一举荡平后梁残部。然而走向帝王大位之后的李存勗，当年雄赳赳昂然奋发的气度不见了，同历史上很多帝王一样，他发生着急遽变化。他宠任伶人，他宠任宦官，他宠任妒悍淫纵的刘皇后，在伶人、宦官、刘皇后的蛊惑煽动下，他猜忌功高位重的李嗣源，杀戮位兼将相以天下为己任的郭崇韬，杀害睦王李存乂等等，他于是也陷入孤家寡人地步。

　　公元926年夏四月，郭从谦高举为郭崇韬、李存乂复仇的大旗，率兵叛乱。唐庄宗李存勗猝不及防，被乱箭射中，他流血过多，烦渴呼救，而往日被宠昵狎亵的男男女女作鸟兽散，竟然无人搭理。此时的刘皇后正在收拾财宝急着逃跑，哪里去理会他，他在无人救治下死去了。一位当年轰轰烈烈叱咤风云的英雄沦落后，就落得个此样下场！

　　《新五代史》记载道：“（刘皇后）与李存渥等焚烧嘉庆殿，拥百骑出师子门。刘皇后于马上以槖盛金器宝带，欲于太原造寺出家为尼继续着淫荡生活，她在道与李存渥奸。这一对奸夫淫妇，不救治他们的帝王，而在途中奸淫苟且，可惜帝王李存勗死时才四十二岁。

　　四十二岁的唐庄宗没有逃出历史的怪圈，正是风华正茂的青壮岁月，却不能抵御伶官、宦官、刘皇后这三大谄佞邪僻的蛊惑，其原因正如欧阳修所论。
　　欧阳修感叹道：“《书》曰：‘满招损，谦受益’，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
　　欧阳修对宦官伶人和刘皇后祸乱朝政，他感叹道：“呜呼！人情处安乐，自非圣哲，不能久而无骄堕。宦、女之祸非一日，必伺人之骄怠而浸入之。”

　　欧阳修所论，对当今时下的人们不无教益。

　　据《五代史补》可知，唐庄宗李存勗一生写过很多诗词，以致后来士兵作战时，出现这般景象：“至于入阵，不论胜负，马头才转，则众歌齐作。故凡所战斗，人忘其死，斯亦用军之一奇也”。
　　在鏖战之际，兵士还高唱着他们的主人诗歌词作之旋律，以壮声威，甚至把生死置之度外，这真是一奇！从中也可看出李存勗当年之骁勇之抱负！然而这样的诗歌没有一首流传下来。

　　如今谈一谈他的《忆仙姿》所涉及的故事，谈谈他的身世，会知道他的生命前后变化亦可谓之一奇。

　　“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孰料这凄婉悲凉的韵律，正是后唐庄宗李存勗自己对自己的盖棺论定。

注：  这篇小文于2019-12-06 发在天涯论坛，今日重发于此作为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