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黑暗干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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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独饮,需邀月对影,吴昌硕画水仙、石头,才成三友,而冈本加乃子笔下的鳖四郎只需要黑暗这一个“酒友”,就足够回首半生了。真是惊艳又回味无穷。(鳖四郎是个语带嘲讽的绰号,文中出现的另外一个名字“与四郎”是效仿前人的戏称,以下称“四郎”。)
四郎是短篇小说《食魔》中的主人公,一位靠微薄薪水养家度日的料理师。出身不算寒微但很快跌落底层,随养父学习拓本装裱技艺,虽广受欢迎但“从未被尊重过”,性情不由得在敏感之上添加了倨傲,掩藏内心深处的自卑。而唯有“厨师”这一无师自通的技艺让他得到“老师”的称呼、被自己认可的评价以及(勉强)立足于大东京、冬夜里“开轩面场圃”、把酒敬暗夜的机缘。细雪微醺中,四郎感叹一个生于京都、原本怀着“不论怎样还有一死”的人不知怎么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认识到“自己的一切,与父母,与儿女,与亲友,都紧密相连,没有一件事是独立成就的”,回归了“温和平稳”,用一句时髦的话说,终于与自己和解了。哪怕只是暂时的。
作为一位少有的女性先锋作家,冈本加乃子想呈现给读者一定不止是这些,俗气的回望和解什么的,但我这个贫瘠的理科生只能理解到这里了。四郎这三十年的“前半生”, 在本人的暗夜审视下,也就是在作者笔下,真得很有嚼劲。
四郎的父亲是京都一座正统大寺的住持,早年鳏居;母亲是大僧人的年轻续妻,但并无名分。四郎出生没几年,父亲就去世了。毕竟是得道之人,临终有一段话留给儿子:他(四郎)也许会厌恨父母,为什么不经过他同意,就把他生在这个苦海无边的世界里。其实我并没有央求他,他就来到这个婆娑世界,让父母受苦,没什么好怨恨的,双方打个平手,彼此彼此而已。当文末再次出现这段话的时候,我自己都醍醐灌顶了。一个生命的降生,不是任何人的主张,自有天命,自知或不自知;路遇不顺,父母和孩子,谁都别抱怨谁。
四郎的母亲,落魄大户人家的小女儿,委屈做了后妻,丧夫后携子到处流转,唯独不放“吃货”本色,无鱼不欢,几条杂鱼也能做得活色生香,无形中成就了四郎精于厨艺的隐性基因。
那是谁最终促成了四郎从匠人到厨师的转变?应该是那一对诗人画家夫妻吧 [1]。夫人那张看上去从“童女直接长大的无辜面容” (没吃过什么苦的意思)让四郎嫉妒,决定挑衅一把。而自己的装裱和篆刻作品仅仅获得了两人“有点味道”的评价,不禁哑然,那好吧,那我就做一桌饭菜你们看看味道如何。果然,这桌饭菜获得了艺术家夫妻的不同寻常的赞美:今天你做的料理,就算有些不连贯,但每一道菜里都充满真心。
那真心是什么?作者暗暗地点到了:四郎想起了为他半夜出门买糖豆的蹒跚老父亲,杂鱼做得喷喷香的母亲,甚至不着调的养父,“眼泪就要落在面板上了”。这些在料理制作过程中升腾起来的对人世的哀与爱,抵消了一心争胜负的欲望。而这份真心,难得地被食客体会到了。
虽然“真心”的评价让涉世未深的四郎一头雾水,但这一次经历也让他不得不思考:自认为的高等艺术被当做小聪明,而低等厨事却被承认为艺术。下一步该怎么走?是继续追求高雅还是发挥天分?犹豫不决之时,好友桧垣——一个潇洒倜傥的兄长式男子,两人一见如故,互相吹捧互相学习——的“死亡行为艺术”又给他上了一课。
有几分钱财的桧垣老板患癌症晚期,去日无多。得知这个消息,他散尽家财,搬到闹市中,雇了漂亮的护士和女佣,坐在大床上不停地作画,被苦痛折磨的间隙就求着四郎为他做美食。桧垣甚至在屋里安装了一面镜子,“变态”地品味着痛苦挣扎的悲惨的自己。脖颈后的肿瘤越来越大,桧垣干脆要求四郎在肿瘤圆球上作肖像画,仿佛他长着前后两张脸。那几段描写简直触目惊心。糟心的陪伴中,四郎体会病友的哲学:死之上,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花。那就用这样的心情,把自己的生,殉给喜欢的事情吧。临终的桧垣哼唱着摇篮曲,“娘的宝贝呀,乖乖睡吧”,呓语般告诉四郎,东京有他的伯母,“送给你吧,今后他就是你的伯母了”。
日本有“物哀”传统,痴恋转瞬即逝的美,对死亡有一种莫名的推崇,容易美化死亡,而加乃子笔下的死亡看似戏谑实则惨烈痛苦,让四郎不忍面对。但在此之上生发出的活力是生猛绵长的:死之上,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花。这是加乃子有别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的地方。
于是四郎就像流水一样,带着朋友的骨灰和嘱托来到东京。桧垣的伯母曾是料理师,有双慧眼,见证了四郎的才情后鼓励他留在东京打拼,并提出了将小女儿许配给他的请求,说将来有了孩子就姓桧垣,算是为桧垣家续后。本来是很无厘头的事情,四郎断然拒绝,没想到,这个叫逸子的姑娘,看上去卑微安静到难以置信,竟然就成了将四郎降服的那一个。按作者的话说,鳖四郎这种对生活琐事都要露出暴脾气的人,反而容易被与世无争、好似一团薄棉花的女人缠裹住。于是桧垣的伯母,不仅成了四郎的伯母,还成了他的岳母。岳母还为他介绍了喜好美食的主家,四郎终于成为名正言顺的料理师,虽然只为一家人服务。
我们知道故事不会完,如果一定怀着追剧心态的话。四郎的主要职责是教主家两个女儿,千代和小娟,做菜。虽然他依然一幅桀骜不驯的样子,但小娟的一切美好都让四郎感觉到自己的差距,“心劲儿又开始萎缩”了。只有当小娟笨手笨脚做菜的时候,才能让他“毫无负担地苛责讥笑她”,于是二人斗嘴,空气暧昧。但还能怎样呢?四郎太明白了,桧垣家还需要他传宗接代。
于是,在这个粘稠并飘雪的夜晚——我怎么感觉这应该是个除夕呀——回到家的四郎,用仅有的一个白萝卜,为自己张罗了“三菜一汤”。将玻璃拉门全部打开,他盘腿而坐,眺望着细雪飘飞的暗黑庭院,大口喝酒,大口品味冬天水灵肥美的萝卜泥、萝卜煮物和烧物,念想着父母、朋友、艺术家夫妇,隔壁的妻子孩子,咂摸着四处游走但丝线牵绊的人生路,眼眸里闪现出光亮。他就此成魔了吗?我想这是顿悟了吧,食物和食欲是他一生的殉道所在。
故事到此了。意犹未尽,那盘腿而坐与黑暗干杯的,仿佛是我。
加乃子的文字,细腻,美,充满迷人智慧,有颓废的幽暗,有尖锐清醒的人间洞察,又滋生出生生不息的气蕴,着实让人着迷,无愧于天才少女、和歌诗人身份和“以男少神为肥料滋养自身”的传奇阅历 [2]。这就是所谓的“兼具东方和西方特质”吧(川端康成语)。
细细翻阅完加乃子的短篇小说集《老妓抄》(辽宁人民出版社和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联合出版,2022,《食魔》是其中一篇),我特别想说的是,不要希望在这本小书中看到任何激烈的情节、让人目瞪口呆的反转,也不要太希望看到很多隐晦朦胧的暗指、望而不得的痴情绝情,作者就是那么淡淡地描写市井寻常人的一段情感经历和人生选择,淡雅克制疏离,平平淡淡中结束,但余味悠长。有日本文学“以小见大”的特点,但又那么与众不同。这种叙事风格需要适应很长时间,对我们这些习惯于就着“电子榨菜”下饭、在网络文学中寻找刺激的读者来说。
《东海道五十三次》中新婚的小夫妻在东海道旅行,看着他们慢慢地停停走走,我有点心烦,不禁着急往前翻页,看看是不是对路上的风景小店非常熟络的丈夫要在旅途中露出马脚——原来他有妻室,或者会碰上老情人,情节陡然会紧张起来。然而没有,一直都没有。作者就是细腻地描画奉父命结婚、有点不甘心的“我”在这一路上如何越来越了解和接受丈夫,从而成就了夫唱妇随的和谐婚姻——二十年后他们依然在这条路上旅行,与旧日风景和朋友的儿子相遇。那诗意满满的东海道也走入了读者心中。
《仲夏夜之梦》中,即将成婚的岁子经过了七八个如梦如幻的美好夜晚后,是否要逃婚或抗婚了?没有,她按部就班地结婚,还把这个故事讲给了丈夫,而丈夫沉默了许久,说:把这个梦珍藏进你的记忆里,当你的心厌倦了婚姻生活的平庸单调时,就把这份浪漫拿出来,反复回味一下,时而,也请分给我一点。不仅是岁子开始爱上了丈夫的透彻,我也爱上了。
《蝙蝠》里,少女阿涌和日比野加的公子皆三因一个小蝙蝠结识,青梅竹马,长大后略波折后顺理成章地结婚,举案齐眉。作为一篇小说真是波澜不惊到乏味,但文字实在太美了,我们只需要静心阅读,你能读到皆三母亲不动声色的心态变化、小小的伎俩和旋即收手,微妙之至。
给我最深冲击的文字是《食魔》,那个在冬夜“把酒敬黑暗”的四郎仿佛是我。(见另一篇书评《与黑暗干杯》)
在我看来,《混沌未分》和《鲤鱼》最最体现了加乃子的“先锋性”。在《混沌未分》中,游泳教练初子承担着复兴家业的重任,两个选择摆在眼前,一面是琴瑟和谐但不名一文的年轻恋人,一方面是颇有钱财但已有妻室正在寻觅小妾的商人。在最后的游泳比赛中:
“……小初拼命向前游,无心顾及身后的学生,任他们去吧!游着游着,小初心头涌上一阵豪迈之气。扔掉那些小气琐粹的生活算计,回归到初生天然的赤子心吧。如果前方是命运,那就用尽力气,游近命运的深根。如果前方是活着的不得已,那就正面起因,孤军匹马,一决胜负。别怀目的,别做算计,押上一切,扔出手上的骰子,找回打不死的重生的自己。现在手中的所有都不值得可惜,扔了吧,远远地,无所畏惧地扔开……风雨交加的大海中,小初身后已经看不到两个男人的身影了。灰色恍惚中,她眼泪汹涌,抡圆了胳膊划开水面,向着无边无际的混沌,义无反顾地游去。”
读着这一段生猛的文字,你还会想着初子的选择吗?开篇的曼妙、中篇的种种人间清醒和结尾的汹涌澎湃让我们对这个独立勇敢女性已经有了足够的认识,这个人物不需要结局已经熠熠生辉。
当《鲤鱼》中的小沙弥在众僧诘难中,坚定不移地以“鲤鱼”回击一切问题时,你是不是也糊涂了?你是不是也在恍惚间怀疑起来,和小沙弥一起在水中嬉戏难道真是一头鲤鱼,而不是一个少女?这个故事实在太妙了。按专家的解读,非精研佛学之人写不出这样的锦绣文章。我却想起了早年看过的越剧《追鱼》,那不就是鲤鱼精幻化成少女“引诱”书生吗?她们原本就是一体的。
《鲤鱼》算是这本小书中不多的有头有尾的故事了,其余的文章都波澜不惊,表面上平淡到乏味。如果实在搞不清作者讲了个啥,那就放弃情节追求,也放弃意义追索吧,单单欣赏一下加乃子的文字和由文字衍生出的“意象”也不虚此行。(当然译者雷克也很棒)
《混沌未分》开篇对站在阳光下手搭凉棚观察天气的初子的描写特别惊艳,每个人都会爱上这个女孩子。她和油腻商人的对话,让我拍案叫绝:贝原先生,您别说想要孩子,直接了当说想要我,不就好了嘛?《仲夏夜之梦》的文字如情节一样如梦如幻。我细细阅读过数次的《食魔》,精彩段落太多了,书页里到处画着红道道。看看这一段:
“夜越来越深,黑暗也越来越深,黏稠湿润,带着永不餍足的食欲,巨口向上吞食着细雪;如果换一个角度,又好似巨口向下,倾吐着永远的白雪。吞吞吐吐图、永无止境的黑暗啊!鳖四郎还从没见过这么深不可测的食欲。就像吞进死,吐出生一样。”
我被震撼。黑暗天地之间的两张巨口,一张倾吐雪花一张吞食雪花,这是何等的想象力!这是文学性吧,更是加乃子的“魔”力。
太多的东西可以感叹——贯穿全书的“家灵”(家业或者精神的传承)、柔弱中隐含着坚韧力量的女性、男权社会中珍贵的尊重保护女性的男人、认清生活的真相还热爱生命的勇气……我的文字不足以向作者致敬,只能送上发自内心的赞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