扪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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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的爸爸苏洵写过一遍痛骂王安石的《辨奸论》,颇不乏诛心之论,且语涉人身攻击;在今天,无论如何是会吃上诽谤官司的。这篇文章把王安石刻画得肮脏还不算,更要说他生活不检点的恶劣本质,是一种装模作样。因为,脸脏了不忘擦抹,衣服脏了不忘洗涤,这是人情之常。像王安石那样,“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面孔脏了不忘洗脸,衣服脏了不忘洗衣服,这是人之常情。现在(这个人)却不是这样,穿奴仆穿的衣服,吃猪狗吃的食物,头发蓬乱像囚徒一样,满面灰尘像居丧一样,却大谈诗书,这难道是他的真性情吗?)苏洵称这叫“不近人情”,而且他导出的理论是:“凡是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而王安石的卫生习惯实在到了恶心人的地步,据说他随时可以从衣服摸出几个虱子来。
身上养虱子的不只王安石。还有王猛(西元三二五至三七五年)。前秦苻坚称王猛为“诸葛亮”,官拜大将军兼丞相,王猛只活了五十年,却创造了不世的功业。
原先,他不过只是华阴山区野居的一个年轻人,谁也看不出他有什么出息。有回穿着一身破旧的衣服,来到一所军营门口,求见大将军桓温。桓温当时正准备一次北伐,打进了关中,驻军于灞上。可是为了保存实力,他又迟迟不肯渡过灞水,攻进长安,就这么耗着,在传统的中国军人而言,这很正常。一旦把敌人完全消灭,军人不就只有解甲归田一途了吗?
来访的王猛处境也很闷。当时关中士族嫌他出身低微,瞧不起他,他来见桓温,自然有更大的企图,可就在纵论天下之际,居然忘形,一面说着,一面从破旧的衣服里摸出一只又一只的虱子来,“旁若无人”一语,就是从这个场面来的。桓温有雅量,擅赏鉴,知道王猛绝非泛泛之辈,也不以为忤,反而虚心问道:“我奉天子之命,率锐师十万,仗义讨逆,为百姓除残贼,可是来到这里,地方上的豪杰却没有一个人来同我会师,这是什么道理?”
王猛说:“明公不远数千里,深入寇境,可是长安就在咫尺之间,大军却不肯渡过灞水,连老百姓都看出你并无恢复之意,当然不来了。”这一番话正说中了桓温的心事。原来桓温北伐,主要是想在东晋朝廷树威,所谓的“养寇自重”。
这就等于是往桓温身上摸出了不可见人的虱子,桓温“默然无以酬之”。北伐只是个幌子,居然让这身上长虱子的年轻人给拆穿了。桓温只好班师回朝,做他的太平显贵。临行之际,赏赐了王猛车马,拜高官督护,请他跟自己一块儿回南方去。
王猛先回了一趟华阴山,请教他山上的老师。老师说得好:“你和桓温是彼此相当而应该各领风骚的人物,在这里,你自有富贵可期,跑那么远干吗?”王猛于是决定留在长安,日后成为前秦苻坚的左右手,一代名相。
苻坚即位之前就相信,只有长期任用熟悉南方社会的读书人才有机会帮助他改造北方的政府和制度。有人推荐王猛,苻坚把他请来,一见而倾心。一年之中拔擢了五次,权倾朝野,借这个“外人”之手,除去了不少老臣、功臣集团里的政敌。此际王猛才三十六岁,应该是这个时候才学会洗澡的。
“扪虱”一事,在中国历史上包藏着一个“鉴识人格”的传统。则大体无疑。唐代郑綮的《开天传信记》记录宣律法师中夜扪虱,眼看就要把虱子甩弃于地,被三奘法师一声:“律师扑死佛子!”(律师,即和尚)叫住,忽然便开悟了。今人更不该忘记,张爱玲写错字的两句名言:“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却爬满了蚤子。”蚤会跳,不爬;而会在袍子上爬行的,确实应该是虱子,正是生命角落里地不堪的猥琐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