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羲:明月前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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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投靠西画,晋唐书法、宋元山水都成了旧梦。不料前年搬家,翻出不记得哪来的文房四宝,打开一得阁,闻到墨香,即刻提起毛笔,写写字。写字最是无用,然而“此间乐”,乐在读书画画之上。在我,又是以临帖的快乐最纯粹,因为无我。书法真难,若要纸笔依人,总难免做作,一味顺着纸笔,字会自然,可是无味,“心手相应”谈何容易!古人的句式“妙在某与某之间”——艺术,原来是妙在自然与不自然之间。静夜无事,随手写写,不当它是艺术,只求跟随线条走下去,走到廓落悠远的去处,不知何者是线条,何者是自己。忘记自己,忘记时间,就是与自己相处,与时间相处,好比小时候在南国故居的灯下。
灯下看《诗词例话》,临《灵飞经》,是在画山水花鸟之外,我历然分明的记忆。说来奇怪,那一年收起毛笔和《芥子园画谱》,不再写《灵飞经》,竟也找不到周振甫的《诗词例话》了。虽然从此转向西洋画,敬佩“文艺复兴三杰”的素描,恋恋于印象派的色彩,却还常在夜里看山水花鸟画册。夜真是静,静到天地夜好象只亮着一盏灯,灯下有人在看寂寞的古画,遇到八大山人,便自以为前身是朱耷,见了董其昌、钱选、牧溪、展子虔、顾恺之,又疑是前世,其实不过是我于看画之际的出神。万籁俱寂,想起自己上辈子是松石,是山月,是流水。
静夜独对一朵墨花、一座青山,恍惚自己便是一墨花、一远山,泊在无古无今的空白中,泊在杳然无极的时间里。
临过山水画,便想画真山。晴好的周末,我和阿盛、蓝然结伴写生,走入群山深处,像是到了大荒山无稽崖,唯有太古的静。山中的寂静是风和草木的寂静、石头的寂静、世界自身的寂静,没有时间,没有历史,也没有人类——我们忘了自己。
说是写生,其实是在真山真水之间寻找山水画,找“画意”,找“皴”——雨皴、披麻皴、卷云皴、斧劈皴、折带皴、牛毛皴……皴用以描绘地貌纹理,也是一种符号,如同文字。符号是最简洁的图像,而山水画的高度符号化与程式化,说明中国人曾经最懂风格。山水画家以“皴”把握世界、编织风格,织成绘画的表面。美,在于表面。
艾略特说:“文学史每出现一位新人,前人的位置都要动一动。”我每新遇一位古代山水画大师,眼前的真山真水也随之一变,山水画“敞开”了“遮蔽”在山水中的“山水”,借此我得以目睹山水的“真身”:初见范宽,故乡的山骤然集结了亿万雨点;遇见董源,故乡漫山遍野都是披麻皴;翻阅郭熙和王蒙,云的形象潜入群山;心仪董其昌,身外的山山水水都空灵起来。山水画改变山水,未见山水画之前的山水和见过山水画之后的山水,是两个世界。悬崖断壁如此李唐,雨后云山多么米芾,看过敦煌壁画,眼前的山水无不具有装饰性;观摩南宋“院体”,转身眺望真山水,格外感到空间的深远;流连于元代文人画,四周的山山水水竟呈现出一种苍润之美。山水因倪瓒而清空,因龚贤而厚重,因王原而苍老,因朱耷、担当而残损,因石涛之笔,天地间浸染了一股清新生气。
无师自学的少年时代,故乡的山水让我追亿古人。自城南去省城的路上,长河无声,沿途村落悉如旧时曾住,每回途经,一路出神,丘壑延绵而深远。岭下有一代代人的光阴,要是董源将这些画下来,该多好啊。野山郁郁葱葱,聚拢无可名状的造型,简直如黄宾虹笔下的山水。
古代的山水画其实有光影,尤其是南宋画。秋来白日南移,在大地上投下斜光斜影,古老的群山焕然一新,次第缥缈远去,夏圭的《溪山清远图》便沐浴在那光的瀑布里。清如水、淡如雾的南方晚秋,光照在岩石上,却是倪云林疏散的笔墨最传神,萧萧数笔,便画出秋光的岑寂。原来古人的画最写实。
良宵月夜,下了晚自修,我们骑单车到木棉道班的桥上兜风,在水声中远眺,月下千山隐隐有仙气,俨然来到董其昌的画境。在打发少年无聊的光阴里,山水画给了我看山水的目光,故乡的山水拥有了美学。各地的山水各具形貌,那是自在自为的荒野,因为历代大师的描绘,荒野被人文照亮,无为的山水有了“风格”,也有了古今。对于看过古画的目光,山水是绘画史中的山水。
古今中外的美术,山水花鸟画最无为,至今犹在“终结”的艺术史之外,超然独立。山是千年前的山,花也是千年前的花,塞尚晚年一再眺望圣维克多山,莫兰迪年复一年画他的瓶瓶罐罐,想必能懂中国人为什么千年如一日地画山山水水和花花草草。若问山水画的社会意义,不如问大自然存在的社会性,问问花开、雨下、光照 、天空的意义。庄周梦蝶,梦醒后有大茫然。大茫然是认识自己的开始,也是哲学思考的开始。由此而言,中国文化一半诞生于庄子做的梦。“仁者乐山,智者乐水”,中国人的哲思一开始就指向花鸟山水,从中认识自己,忘记自己。
山水之于中国人,好比明月前身;中国人之于山水,亦如流水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