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年纪，本来觉就少，再加上换了地方，水的就更不踏实了。天刚蒙蒙亮，便再也躺不住，干脆披衣起床，与老伴出了门。

    每到逢五排十，这里便是传统的大集。我的老家离这儿只有五里路，小时候不会作诗，但这里就是“远方”。每逢集日，便被祖父牵着手来赶集，眼睛不看别的，专门关注那些好吃的、好玩的。尤其是年根底的“烂市集”，更是孩子们的天堂。这里不仅有孩子们最喜欢的“小摔炮”，一点就冒黄烟的“烟炮仗”，钻天的“二踢脚”，震耳欲聋的“开天雷”，更有那平时根本不敢想的美食：冻着冰碴的红柿子，点着红点的糕点，越搅越稠的“糖稀”，北方的黑枣，南方的甘蔗。

    最吸引人的，还不是这些新奇的玩意，而是平时填不饱肚子，做梦都想的一个”肉丸“的大包子。那些白花花，圆滚滚，冒着热气与香味的大包子，加上卖家极具煽动力的吆喝，让我的心里有一百只小手抓挠心肝。想吃又不敢张嘴，眼睛紧紧地盯着看，祖父拉着拽着也不肯挪步。这点鬼心思，哪里瞒得住祖父的眼睛？问了问价钱，从褡裢里摸出四分钱送过去，卖家就把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递过来。祖父还没伸手接，我早就一个健步窜上去，把包子抢在手里，也顾不得烫嘴，上去就是一口，烫得眼泪都i下来了。祖父用既有心疼又有心酸的目光看着我，嗔怪道：”你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这种情景，被我深深地铭刻在记忆里，直到现在，那包子的味道都使我不能忘怀。现在，吃包子当然不再是一个问题，但是，尽管各种馅料千变万化，怎么也吃不出当年的那个味道。

    现在住的地方，出门便是大集。因为天还早，集市上人不多，摊贩们刚刚出摊。其实，现在的集市早就看不出当年的模样，低矮的平房被鳞次栉比的楼房所代替；当年作为集市中心的破烂的木桥，也变成了坚固美观的钢筋水泥桥；摊贩们也不再是铺一块席头就摆货，而是各种货棚或伞亭，既让货主享受了阴凉或温暖，又让货物有了卫生与安全；所卖的东西与过去比，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卖的都是与城里人所用的东西。

    摊贩的货品都摆出来了，集市上的人也渐渐地多起来，吆喝声，说笑声，与流行音乐、传统戏曲以及小品相声的声音混合在一起，组成了集市特有的热闹与繁华。老伴早就有点按耐不住，看到喜欢的东西，开始与卖主打价还价。这是她最拿手的本事，买的东西总会比我买的要便宜得多；这里的物价，确实要比城里便宜，而且便宜得多，起码便宜三分之一，甚至更多。尤其是那些农民自产的，都是我熟悉并喜欢的：小巧玲珑的”弯子薯“，带着露水的香菜，味道酸甜的”酸梨“，还有多年没再吃过的”谷茬面“······都是我童年的味道。

    在一个卖桃的摊前，我站住了，不用尝，那些桃个大皮薄汁多味甜，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老伴忙着挑选，我则打量卖主。这是个六十来岁的汉子，面色黝黑，眉目有些熟悉。

    我问他：“你是哪村的？”

    “与这里挨着，庄头的。”

    "你姓刘？"

    对方看出了点端倪，反问道：“你是哪里的？”

    我还没有开口，老伴就抢过去回答了：“俺们是大鲁道的。”

    我对老伴的抢答有点不满：这是在老家，干嘛不如实回答自己也是庄头的呢？

    买完桃，离开摊贩，我用责备的口气说老伴：“你干嘛不说自己是庄头的？怕丢人啊？”

    老伴说：“你懂什么？我也早就认出来了，他不仅是庄头的，还姓刘，与我是一家子（本家）。我担心的是一旦论起来，人家收你的钱不？”

    我这才明白老伴的心思，她是怕认了亲戚，双方尴尬。

    拎着大包小包，满满的都是收获。老伴喜滋滋地感叹道：“这里的东西，真便宜！”

    是啊，经济水平的提高，信息的畅通，物流的便利，不论是物质生活，还是眼界与见识，早已泯灭了城乡间的区别。城里人能够享受到的，乡下人照样享受得到；而且，有的比城里人都要高一个档次。当城里人拿着瘪瘪的钱包，用不屑的口气骂乡下人“乡巴佬”的时候，其实乡下人完全可以用一种同样不屑的口吻回一句：“小市民！”

    让城里人夜郎自大去吧，农村人在享受着很多城里人享受不到的高品质生活，包括精神生活。

    赶了半天集市，我突然发现自己还没有吃早饭，肚子有点饿了。找了家包子铺进去，老伴点了素馅包子，而我却点了一屉十只“一个肉丸”的肉包子。我一气吃了九个，剩下一个，再也吃不下了。

    老伴问：“味道如何？”

    我打着饱嗝，说：“就是小时候的那个味道！”

                                                          2022，9，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