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禅喻诗
——我国宋元时期极具直觉特征的诗学理念
以禅喻诗之说,语出严羽(1)《诗辨》:“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也在妙悟(2)”。“故予不自量度,辙定诗之宗旨,且借禅以为喻”。但是实际上以禅喻诗、论诗最早始于唐人,而盛于宋代,并非严羽首创。如在他之前,范温在《潜溪诗话》中便讲过:“识文章者,当如禅家有悟门。夫法门百千差别,要须自转语悟入。如古人文章,直须先悟得一处,乃可通其他妙处。”不过,他讲的仅是炼词作意的功夫。后来江西诗派谈“悟”的人也不少,如以做《江西诗派图》而著名的吕本中说的:“作文必要悟入处,悟入必自功夫中来,非侥幸可得也。如老苏之于文,鲁直之于诗,盖尽此理也。”这,也没有跳出以技法论诗的窠臼。然而严羽以禅喻诗,不仅汲取了前人的论见,而且抓住了禅道和诗道的共同点“妙悟”,从思维方式到审美理想都给予了充分的阐发,从而发展形成了一种极具直觉特征的,“通禅于诗”的诗学理论。这不能不说是严羽的一大贡献。
比如在艺术思维的特征方面,他在其《诗辨》中便明确地指出:“大抵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且孟襄阳学力下韩退之远甚,而其诗独出退之之上者,一味妙悟故也(3)。惟悟乃为当行(4),乃为本色(5)”。
这就是说在他的心目中,禅学的原理只在于妙悟,诗学的规律也在于妙悟。所以“论诗如论禅”,禅学和诗学在妙悟这一焦点上,是相同相通的。既然如此,那什么是禅道的“妙悟”呢?在佛家看来,佛理常“以心传心”,是“不立文字”,不可言传的。禅宗六祖慧能在《金刚般若经》里就讲过:“诸佛理论”要“道由心悟”。“心悟之要”在于“悟本性,或悟自性”。“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性。”因此,只要“悟自性”,即认识到本身固有的佛性,就可以进入悟境,立地成佛。可见所谓的“悟”,是一种不同于正常的认识能力和途径,是一种不涉理性思维,不要文字表达的直觉或心灵感悟。
而严羽的“诗道亦在妙悟”之说,则是讲诗歌创作(含欣赏)所独具的审美特征和艺术规律。所谓“妙悟”,那是指心领神会的飞跃,是对于学诗经过长期刻苦“熟读”、“熟参”之后的豁然开朗。这样的“妙悟”,它“不涉理路,不落言荃。”因此诗道与禅道都不同于理论的论证,逻辑的推理和学识的堆积。在心领神会和不重文词方面二者都是相同的完全一致的。
为了论证其上述观点,文中他还将“学力”和“妙悟”加以对比,他说孟浩然读书穷理的功夫比韩愈差得很远,但是他的诗却超出韩愈之上,原因就在于他“一味妙悟”,即充分运用了形象思维之方,抓住了心领神会这一审美特征和诗歌艺术的内在规律的缘故。并且进而得出结论说:只有掌握了妙悟的思维的方式的诗人才是真正的内行,创作出来的作品才有诗歌的本来特色。这就更加明确地指出了形象思维和逻辑思维的区别。
既然“妙悟”对于诗的创作和欣赏是如此的重要、必须,那么,怎样才能练就这样妙悟的功夫呢?接着他指出,由于“悟有深浅,有分限(6)”,其中有“不假悟(7)”、“透彻之悟(8)”和“一知半解之悟(9)”的分别,因此要步入“悟境”进而真正掌握妙悟之方,那就“功夫要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辞》,朝夕吟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熟读,即以李、杜二集枕籍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
这里他所谓的“工夫须从上做下”就是要“以盛唐为法”、“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之意。从整体上来看,这段话其主要意思,是要在熟读或者“熟参”各个时期的佳作名篇之后,在胸中进行酝酿体会,久而久之自然也就走入了悟门。
这便是严羽为人们获得“妙悟”之方,指出的一条途径。
在反复阐述和论证了“妙悟”是理解和创造诗歌审美意境的独特的思维方式之后,接着,他从其追求的审美理想,又提出了以禅喻诗的兴趣说。不过,由于“兴趣”和所谓的“别趣”基本上是同一概念,所以在《诗辨》中他说:
“夫诗有别才(10),非关书也;诗有别趣(11),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荃者,上也(12)。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13),羚羊挂角,无迹可求(14)。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
这里,所谓的“诗有别材”、“诗有别趣”,显然是针对其时“近代诸公(15)”,“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的风气,而提出来的诗学主张。什么意思呢?“诗有别材”,是说做诗有特别的一种才能(才能,指妙悟的能力),这种才能与书本(知识)无关。所以不是有了才学就可以做诗。“诗有别趣”呢,则是说写诗有另外的一种意趣,即诗歌意象所包含的那种为外物形象直接触发、感兴的审美情趣。这种情趣也就是“兴趣”,它不关乎说理。如果以理论说教,堆积事例来写的诗,那就背离了创作的艺术规律,也就没有“诗的别趣”了。
接下来他明确地指出,诗歌的本质是“吟咏情性”,即抒发诗人内心的情感。盛唐时期,许多的诗人都追求诗歌意象所包含的那种为外物形象直接感兴的审美情趣,就象羚羊把双角挂在树上栖息,让人找不到牠的踪迹那样,所以它的妙处透彻精巧,浑然天成,意蕴难以指实,就如水月镜花一般,言有尽而意无穷。
当然,在这段话中,严羽也引用了很多禅宗的说法和术语来阐释诗歌的兴趣,形象和意境。例如所谓的“羚羊挂角”就出自禅经《传灯录》中的一个比喻;而他说的“水中月”和“镜中花”,则既在《净饭王涅盘经》中讲过,在《文殊师利问菩提经》中,和《说无垢称经.闻声晶》里,也都提到过的禅家术语等。这里就不予以具体述说了。只是所说的空际中的声音,图画中的色彩和水中的月亮,镜子里的形象,这些都是用来形容那种超越言象的意境之美,不过都是从司空图《诗品》中讲的“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味外之旨”借用过来的一种说法罢了。
概而言之,严羽的“以禅喻诗”之说,从原理到方法,从创作到鉴赏,他都作出了充分的阐述。并且以“妙悟说”为主干,建立了他独特的美学思想体系,对南宋诗坛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起到了补偏救弊的作用,其意义不可小视。而且对此,钱钟书先生还高度评价说:“沧浪别开生面,如丽殊之先琛,等犀角之独觉。……不仅以学诗之事,比诸学禅之事,并以诗成有神,言尽而味无穷之妙,比于禅理之超绝文字。他人不过较诗于禅,沧浪遂通禅于诗。”(《谈艺录》259页)
可见严羽的诗学理念汲取了司空图《诗品》的美学精华,着重阐述了诗歌内部规律,把“兴趣”、“情性”、意境,作为其追求的审美理想,要求诗歌艺术应捕捉并创造那种可以意念而不可言传的情趣和意象。这在诗歌理论批评史上是有贡献的。
然而我们也无须讳言,由于严羽认识不到诗歌艺术的源泉是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因而在论述获得妙悟思维的途径和方法上,仅仅强调要从历代著名的诗集、佳作中去“熟读”、“熟参”,认为在胸中酝酿,久之便自然悟入,这就完全突离了生活,明显地有着其极大地片面性。所以郭绍虞先生说他“知宋诗之弊,而不知其弊之所自生,依旧欲在纯艺术论上,攻击宋诗纯艺术的倾向”,看来,这话的确是很中肯的。
注释:
1, 严羽:(生活年代不详)南宋文艺理论批评家。字仪卿、丹丘,号沧浪逋客。邵武(今属福建)人。生活在南宋后期,曾随父在巴属军幕,宋末隐居不仕。他论诗推崇盛唐,重视诗歌艺术特征和其规律。反对宋诗的散文化、议论化。对苏轼、黄庭坚和江西派的诗都表示不满。但力主“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也在妙悟”。强调“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兴趣。对明清两代诗歌理论颇有影响,也能诗。有《沧浪集》等。
2, 妙悟:妙:最早见于《老子》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在这里“妙”是体现“道”的无限性和无规定性的一面。唐儒、释、道三教融合之后,妙,转为禅宗所引用。悟:理解。《说文》云:“悟,觉也”。六祖慧能在《金刚般若经》中说:“诸佛理论”要“道由心悟”。故妙悟:即心领神会的理解之意。这种理解或心悟,是“不涉理路,不落言荃”的一种感性的直觉,或久学之后的豁然开朗。
3, 且孟襄阳二句:孟襄阳:即孟浩然,(689——约740)唐代著名诗人。致力儒学,诗不袭古,匠心独运。他的诗长于写景,清新自然。韩退之:即韩愈(768——824)唐代古文运动的领袖。他学识渊博,尊儒排佛。文风上反对六朝以来的骈丽文体,提倡散体。其诗力求新奇,流于险怪晦涩。常以散文入诗,以议论入诗。学力:指读书穷理的功夫。两句意谓:孟浩然读书穷理的功夫比韩愈差得很远,但他的诗却超出了韩愈之上,其原因就在于他一味妙悟。(即充分运用了诗歌创作的艺术规律)
4, 当行:内行的一种说法。
5, 本色:本来的特色。
6, 分限:天分的高低。
7, 不假悟:假:凭借。不假悟是说连心领神会的“悟”也不须凭借,就达到自然高妙的境地。这里指的是汉魏诗歌(“汉魏尚矣”)。
8, 透彻之悟:悟得彻底。这是指“谢灵运至盛唐诸公”。
9, 一知半解之悟:指“晚唐之诗”。如声闻乘、辟支果乘,均属禅宗里悟性很浅的小乘。
10, 别材:指运用形象思维进行艺术创作的才能。
11, 别趣:指运用形象思维进行艺术创作的审美情趣。它要塑造的是生动的艺术形象,而不是发表抽象的议论。
12, 所谓不涉理路二句:理路:说理的路子(指逻辑思维)。言荃:本于《庄子》“得意忘荃”。荃:打鱼的工具。句意是说:不走说理的路子,不牵挂在语言文字上面的作品,才是最好的作品。
13, 兴趣:这里的“兴”与“赋”、“比”、“兴”的“兴”是有联系的。“兴”就是感兴,触兴或感发的意思。也就是言外物形象直接感发诗人内心的情感。故“兴趣”,即诗歌意象所包含的那种为外物形象直接感发的审美情趣。
14, 羚羊二句:羚羊挂角:引自禅经《传灯录》卷十六:“我若东道西道,你则寻言逐句;我若羚羊挂角,你向何处扪摸?”严羽将其引用来比喻盛唐诗人追求的“兴趣”,就象羚羊把自己的双角挂在树上睡眠那样,认人看不到牠的踪迹。(即“无迹可求”)
15, 近代诸公:指黄庭坚及其后学,江西诗派。
16, “水中月”,镜中花:佛敎著作中屡见不鲜的用语,它比喻的是诗歌意象的虚实关系。例如《净饭王涅盘经》讲的:“世法无常,如幻如化,如热时炎,如水中月”。《文殊师利问菩提经》说的:“发菩提心者,如镜中像,如热时焰,如影如响,如水中月”,都是如此。
17, 见郭绍虞先生《沧浪诗话校释》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