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回来了。”海澄从机场大巴上走下来，钻进出租车，向阔别已久的双亲奔去。

晚上7点多。秋意浓郁的故乡，城市的华灯一片片一条条一星星一点点，老梧桐大樟树小红枫的黄叶绿叶红叶，躲在车流灯影楼群夜光里，扶疏摇曳，低语浅笑，仿佛都在对他说：“欢迎回家。”

也是在此时，车厢内的CD传出一首经典老歌：“当身边的微风轻轻吹起，有个声音在对我呼唤……”

海澄的心乱云飞渡，情难自已。他摇下车窗，抬头仰望，故乡的云半明半暗，在晴朗的夜空轻舞飞扬，追着月儿跑。晚风拂过来，再拂过来，轻柔，熨帖，似是妈妈的手在面庞上爱抚。好长时间没有回家，家门就在近前，他猜想着，这个时间，妈妈大约又在安静地等他念他吧。爸爸也许会一手执白，一手执黑，在一方棋板上，自己和自己对弈。这样想着，他的嘴角毫不费力地向上扬起，笑了一下，又笑了一下。

猛然，海澄又联想到他们正在日渐老去，想象着他们正在加速流失力量的身体，想象着他们用尽全力相互给予的陪伴和照顾，海澄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柔弱的温馨和寂寥的空旷，竟然有了想哭的冲动。

海澄35岁，大学毕业后，执着搞事业十余年，如今也算小成，年薪丰厚。他崇尚自由和简单，过着精神富足的单身生活。这些日子，他愈发思亲，临时起意，从遥远的南方飞回来。

门铃响了。来开门的是爸爸。

“爸！”海澄伸出双臂，抱住还算硬朗的父亲。

“儿子回来了。好！回来了，好！你妈妈想你啊！”爸爸喜极，用力蹦着短句。

海澄扶着爸爸进了屋，忙不迭来到自己的房间。

柔和的灯光弥漫，窗帘半开半合，一弯秋月刚好挂在敞开的半边窗前，安详极了。

摇椅临窗，妈妈仰躺在里面。旁边的矮柜上支着小平板，《大自然的声音——雨声催眠曲》飘了满屋，那里面正下着连绵的细雨，沙沙沙，沙沙沙，落在池塘里，落在窗棂上，落在妈妈的梦里，亦落在海澄的心上……

一副老花镜的两边支架撑开着，乖乖地候在一旁。

“下雨了吗？澄儿，今晚能和你视频吗？”妈妈微闭着眼睛，梦呓一般发出喃喃声。

海澄眼睛一热，蹲下身子。

 “妈，妈！”海澄抱住躺在摇椅里的妈妈。

妈妈没有动，以为自己睡着了，又梦到儿子叫自己呢。她答应着，却不肯睁开眼睛，生怕眼一睁，儿子就不见了。能在梦里听见儿子喊妈妈，还能被儿子抱着，这种感觉多好啊！她想把这幸福的梦境多留一会儿，再多留一会儿。

“妈……”海澄又低低地叫了一声。

妈妈睁开了眼睛。这是真的！自己连同摇椅都被圈在儿子有力的臂弯里，儿子的脸正贴在她的额头上，热乎乎的。

妈妈醒过神来，惊喜交集，也在刹那间向儿子伸出孱弱的手臂，老泪无声。

半晌，妈妈捧着儿子的脸，要儿子扶她起来。

海澄抱起妈妈，轻飘飘的。妈妈真的老了，整个人缩小了许多，瘦弱得像个营养不良的孩子，海澄的心一阵刺痛。

海澄在家待了一周，这是十年来他陪在父母身边时间最长的一次。

早晨，海澄陪爸爸一起去菜市场。

“爸，我全程当好您的小工，您买菜，我扫码；买的菜，我来拎。先说好，按您和妈喜欢吃的菜买就行。”海澄笑着对爸爸发了声明。

爸爸很高兴，开玩笑说：“菜篮子提了几十年，今天当上大掌柜了。动动嘴皮子就行，这感觉真好！”

海澄左右手拎满了红色黑色白色的塑料袋，爸爸要分担，海澄轻描淡写的一句：“不要，拎得动。”爸爸过足甩手大掌柜的瘾。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海澄对爸爸的爱，变得含蓄内敛；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爸爸对海澄的爱，变得静默深沉。父子俩亦师亦友，可以默契地做事，可以探讨电子产品运用小技能，可以回忆过往的趣事，可一旦触及海澄个人情感的问题，父子俩秒变两个男人，顾左言他，一笑而过。

海澄在厨房里备菜，不给妈妈上手，妈妈就笑盈盈地在海澄身边踱过来踱过去，这情景触动了海澄，他想起了小时候，每当妈妈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自己正是这样围在妈妈身边，不停地打转，问东问西，惹得妈妈一时笑一时急。常常是一样菜快要出锅的时候，妈妈总会夹起一筷子菜，用小托盘托着吹两下，然后放进小海澄的嘴里，“咸吗淡吗好吃吗”连连发问，海澄含糊地回应着“好吃好吃”，拼了命地保护口中的美味不掉落。那个憨样，妈妈看得爱怜不已。

时光轮回，一转身，妈妈变成了小时候的海澄，而现在的自己仿佛是年轻时的妈妈。

“妈，您尝尝。”海澄夹起一小块红烧肉，用小托盘托着，吹一吹，小心地欲放进妈妈口中。

妈妈笑了，却向后退了半步，半张开口，接住儿子伸来的筷子。

“妈，咸淡合适吗？烂不烂？嚼不嚼得动？”海澄待妈妈慢慢吃完，充满期待地看着妈妈问。

“不咸不淡，烧得烂，入口即化。”妈妈似乎还在回味，对儿子做的红烧肉一百个满意。

“澄儿，你这么好，要是身边能有个人，知冷知暖还懂你，就更好了。”妈妈永远都像个朋友，大事小情，只表明心声，不强他所难。

“妈，儿子这么好，您放心吧。”海澄冲妈妈笑笑，给了妈妈用力一抱。

晚上，海澄在收拾行装。妈妈走到他身旁，一声不响地看着他。海澄明白，此时的妈妈，眼里心里都是对他的不舍与牵挂。

海澄放慢动作，任由妈妈盛满爱的目光将他包围。他想，明天之后，妈妈又将在很长的时日里，靠着目光里的记忆来填补对他的思念，就让她看看，再多看看。

海澄的心疼了一下。此情此景，还有几何。

他拉着妈妈坐到沙发上。

他端详着妈妈，白发入鬓，面容清矍。眼神依然清朗，慈祥地看着他，读着他的心思。

“妈，这么多年，我一直按自己的意愿生活，喜欢简单舒适，喜欢多一点纯粹。内心富有，精神高贵，是必须的追求。我怕麻烦，我怕陷入复杂的关系，我更怕消耗自己，为此，我很理性地看待个人感情这件事。妈，对不起。让您和爸担心了。”海澄向妈妈敞开心扉。

“澄儿，你能过自己想要的生活，妈理解，并祝福。只是有时候会忍不住想，你总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妈妈的声音里藏着落寞。

“妈，大部分时间，我都是在工作，在活力满满的人群里努力工作，在迎接一个又一个挑战里大胆工作。回到家，一个人的空间，我可以卸下所有的铠甲和束缚，享受精神和身体上珍贵的清净和自由。每当这时，我都仿佛可以闻到花香，可以听到海浪翻卷，可以看到森林雪原，可以抵达诗和远方。我重拾快乐，在快乐里很快元气复活！”海澄像个诗人，对妈妈直抒胸臆。

“拼搏十数年，我儿仍是少年。”妈妈吟诗一般。

“澄儿，我和爸爸不知道还能瞩望你多久。你爸爸在这件事上不善言辞，但他和我一样，是多么，多么，希望你人生快乐，收获幸福。”妈妈有些说不下去，泫然欲泣。

海澄用双手扶住妈妈的肩头，温柔地说：“妈，您和爸都把心放宽。你们的心思我明白。生活很美好，但又很现实和无奈。一段合适并且舒服的关系，可遇而不可求。我只能说，如果有一天，我遇见了，一定会接住。”

泪水从妈妈的眼睛里淌出来，妈妈没有掩饰。随即，妈妈笑了，笑容里多了两道亮光。

妈妈瘦削的双手摩挲着海澄温暖的大手。她缓缓地说：“澄儿，你值得拥有更好的。不管明天怎样，你的生活里都要有星辰大海，有清风明月，有鲜花和爱。你快乐了，我和你爸即便睡着，也是笑着的。”

窗外吹来阵阵晚风，海澄拥着妈妈，母子的心连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