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进入作品营造的氛围,跟着人物去喜怒哀乐,和接纳一个人的作品不是那么容易的,读一本好书,认识一个好的作家与浪费了时光的权衡是显而易见的。我准备系统地看完、欣赏完严歌苓的这部作品也是绝无仅有的,随着深入的阅读和寻找内中作者的思维精巧,我以为值得。人在浮躁的社会中生活,大部分由不值得组成。
书归正传《陆犯焉识》:
此刻他正拿着那张纸阄对号领馒头。馒头被递过来,尚未被他手上的冰凉冷却,就被他放在了梁葫芦碗里。少年的脸上充满粗野,眼睛里有种天生杀手的凶光。他在等待两年后的枪决,不论这两年里他再欠多少血债,最终他只能被枪毙一回。因此他可以放心大胆、无忧无虑地作恶。上月老几去大队长家里给两个孩子补习英文,收到一小袋五颜六色的糖豆,很快就给小凶手发现了。当时他们在砖窑出砖,老几背身搬砖时,就把深藏在棉袄暗兜里的糖豆摸出来,放一颗在舌尖上。三分钟后,那一袋糖豆不知怎么就到了梁葫芦手里,并且他不好好地一颗颗地吃,而是一把将赤橙黄绿青蓝紫都倒进嘴里。老几正担心他的嘴包不住那么多糖豆,万一一颗漏进喉咙管,可就替政府提前行刑了。葫芦却又把糖豆吐了出来;他把两个乌黑的手掌做成一只容器,嘴巴对准它,鱼甩籽似的把上百颗糖豆下进去。他嘴里黏液亮晶晶地把糖豆穿成五彩的珠子,先下出来的糖豆颜色好,后下的就褪色了。唾沫使糖豆转换了归属权,谁也不会再打它们什么主意了。小罪犯表示他不会白抢老278的糖豆。这块欧米茄便是他兑现的诺言。
“老狗日你啥意思?!”梁葫芦问。
葫芦的眼神直了。完全能够想象他在杀母亲时的眼睛。
老几结巴着说了自己是啥意思。意思是他用一个馒头做代价,拜托小罪犯把欧米茄偷偷还回去。他六十岁的屁股自己坐着都嫌硌,还敢给加工队谢队长用去“加工”青稞?
“那你是让老子给他‘加工’?!”
他只得把下面的意思结巴出来:偷都偷得出来,送还送不回去?他赶紧给小罪犯提价,假如他把欧米茄安全送回去,明天、后天的青稞馒头都上供给他,无非他喝三晚上的甜菜汤。他不在意十六岁的小罪犯张口就做他六十岁人的老子,反正许多晚辈都做过他“老子”。一场延绵三年的饥荒,他发现饿死的都是那些爱做人老子的人,都是些内火太重的人。
“老子……”小罪犯眼睛更直了。
老几认定,当年十四岁的葫芦朝他甜睡的母亲以及母亲的姘头举起砍刀时,肯定就是这副眼神。就是凶残得两眼一抹黑的眼睛。
“老子好心好意……”
“是、是、是好心。心……领了。”
“那你想害老子?让老子给‘加工’了?”
老几突然发现他当作凶残来认识的表情其实是委屈。哦,原来是委屈。他对他这个没用场的老东西这么偏袒,偏袒得像个小老子了,老东西不领情。
“那、那……五个馒头?”陆焉识伸出五根手指,怎么也伸不直。这是一个很莽撞的提案,省去五天的干粮,是可能要他老命的。
此刻梁葫芦有点窝囊。是找到亲人而亲人不认他的那种屈辱和失败的感觉。
“反正手表在你兜里。老子一喊你就完蛋了。”
这是梁葫芦临走时撂下的话。是的,罪证现在是在老几兜里,人赃俱在,他没有那个本事把罪证再转移回葫芦身上。
不远处,梁葫芦向他转过身,嘴上叼着老几刚才给他的青稞馒头。这孩子什么都不成熟只有横肉早熟。脸上身上都是横肉。
“我喊了啊?”
梁葫芦拔下嘴上的馒头,突然张大嘴,引长颈子,嘴唇却又收拢了。然后他笑起来。他逗老东西逗得快活死了。
没办法,梁葫芦的好就是坏。有的人是为了惩治人类生的,正如梁葫芦。这类人必须比坏人更坏,才能尽他的天职。
2、欧米茄
1936年8月那个暑热熏蕴的傍晚,我祖母冯婉喻把一块手表偷偷塞在她丈夫的枕头下。表是冯婉喻卖掉一颗祖母绿买的。婉喻在家不叫婉喻,叫阿二头。上海话一讲,是“阿妮头”。佣人们背后商讨陆家的政治经济格局,松弛地伸出的两根手指头代表婉喻的番号。两根胡乱伸出的手指头,足以说明我祖母在家里的无足轻重,既无经济地位,又无政治地位。陆家的人物关系非常政治,恩怨互动,亲疏瞬变,阿妮头要冒什么样的风险才能实现自己对丈夫的一份讨好啊!她的嫁妆有一部分来自她姑母,而姑母就是她的婆婆。阿妮头是她姑母兼婆婆从娘家搬来的一把大锁,锁紧不安分不老实的继子陆焉识。从结婚到入狱,我祖父陆焉识最要紧的一桩私事就是要砸开这把锁,或者不砸,随它去,让它锈掉,锈烂,烂成乌有。阿妮头乍起天大的胆子,迈着解放脚莲步走进当铺带着淡淡霉臭的阴暗,从八层手绢里抖落出那颗来自婆婆兼姑母的祖母绿时,那份激动赶得上偷情。白金欧米茄在丈夫枕头下闲躺枯卧,整整一个夏天。阿妮头的风险一天天上涨:她躲得了重阳躲不过冬至,一年下来,她的婆婆兼姑母总要把自己的珠宝拿出来给女亲眷们品评玩赏一回两回,兴头上会邀上阿妮头一块玩:阿妮头,我给你的祖母绿呢?让三舅妈(或者四孃伯)看看能镶个什么?……这样的话,阿妮头的末日就来了。
我祖父陆焉识终于戴上了我祖母的信物——白金欧米茄表。他是给了妻子好大的面子才戴上它的。也是给了她好大的怜悯心。表从1936年被戴到他手腕上,戴到1960年年底,变成五个鸡蛋时,养出三十六度五的体温。好金子是温暖的,遭主人遗弃一年,从谢队长那里回来仍然温暖,冰冷的手指头攥上去,一会就被它捂过来了。老几一面喝浮动着五六片菜叶的甜菜汤,一面感觉着囚服兜里的表,隔着又厚又硬的再生棉布、再生棉絮,它丝丝的走动也是一份细微的循环,细微的生命。同室十个狱友在油灯的光晕中晃得满空间是黑影子,却不妨碍蹲在铺头的老几凝神感受怀里那丝丝丝的微小搏动。如同五脏之外的小小脏器,记下了多年前一个起始——他突然留意到妻子那瞥眼神的起始。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仿佛突然向他撒出秘密罗网。他于是明白了世上有两个阿妮头,一个寻常的、她自己也觉得把自己拿不出手做陆焉识妻子的阿妮头。另一个是这个对自己的爱慕情欲不知羞、不懂得掩饰的阿妮头。这个阿妮头一心就想把你网罗到某个私密去处,供她一人享有。这个阿妮头会在刹那间一脸粉红,嘴唇红得火烧火燎,常年空洞的胸脯顿时充实起来。
此段开始,介绍了这个偷表给老几的梁葫芦,二年后被枪决。“不论这两年里他再欠多少血债,最终他只能被枪毙一回。”这是作者要“扣”住读者兴趣的要点,“血债”,多么可怕的“少年”。我们说作者的高明就是一层层递进着人物的身份,而不去一次地告诉你结果,“吊足”你的胃口。
而“大胆”“无忧无虑”地“作恶。此时的梁葫芦这个人有了几分恐怖,且这个梁葫芦深知其中的奥妙,因此上年龄小,但没有人奈何他。
“将赤橙黄绿青蓝紫都倒进嘴里”“包”“替政府”“吐”“鱼甩籽”“黏液”“穿成”“转换”“278”“兑现”。
这一系列对梁葫芦的描写极为传神,把一个少年描写的淋漓尽致,严歌苓用了这么多的笔墨去刻画一个少年犯,为了什么?要说明什么,都是有着深刻用意的。
“老狗日的……”“杀他母亲的眼神”,这种凶相,老几当然是害怕的,他用一个馒头的代价拜托梁葫芦把表还回去,而那个“加工队长”也是一个很凶的主。老几审时度势,老几的周围充满的杀气。
胆子大的梁葫芦也怕被“加工”。
这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不在意十六岁的小罪犯张口就做他六十岁人的老子,反正许多晚辈都做过他“老子”。一场延绵三年的饥荒,他发现饿死的都是那些爱做人老子的人,都是些内火太重的人。
这一段描写,哲理满满,也足见老几的智慧,老几可谓是老谋深算,甲兵在胸。为了能够活下去,他必须分析透监狱的形式,必须委曲求全,必须放下自尊。
举起砍刀时,肯定就是这副眼神。就是凶残得两眼一抹黑的眼睛。
这里的“诗眼”是“一抹黑的眼睛”。什么是一抹黑呢?精妙。
梁葫芦急赤白脸,一个“老子”也略见了这个少年犯的委屈和同情心,他为什么对老几会同情呢?此刻梁葫芦有点窝囊。是找到亲人而亲人不认他的那种屈辱和失败的感觉。
从梁葫芦的急赤白脸我们知道那“加工队长”是多么的厉害,简直就是谈虎变色。
“叼着”“都不成熟只有横肉早熟。脸上身上都是横肉。”都是横肉,如此的描写比去专门描写梁葫芦的面部构造而更绝,更省笔墨。
“我喊了啊?”“拔下”“张大嘴”“引长颈”子,“又收拢”“笑”起来。这一连串的动作惟妙惟肖,而就是这些动作不必去描写他的表情,我们就能想象到梁葫芦那都是横肉的脸上是多么地丰富多姿,而又是多么地坏?
于是严歌苓议论:
没办法,梁葫芦的好就是坏。有的人是为了惩治人类生的,正如梁葫芦。这类人必须比坏人更坏,才能尽他的天职。
小说的议论一般是不能太多的,也应该是万不得已地作者进入书中,但关键的时候,关键的话语却是画龙点睛,严歌苓深知此精妙。
第二章节是介绍老几和他老婆,他的家族。
而出现的人物,也是“形象”的,立体的,有血有肉的。
“二”胡乱伸出的指头,表示她的祖母无足轻重,“既……又……”
“人物关系”“政治,恩怨互动,亲疏瞬变”“讨好”“大锁”“不安分不老实”“最要紧”“砸开”“让它锈掉,锈烂,烂成乌有”,“解放脚”“从八层”“抖落”“祖母绿时”,“那份激动赶得上偷情”“欧米茄”“闲躺枯卧”“一个夏天”“风险”“上涨”“品评玩赏”“阿妮头,我给你的祖母绿呢?”“末日就来了”。
短短的几百言,把陆家的人物关系,环境交代的一清二楚。这就是高手的“叙述”。高手的叙述是简略而准确,而传神的。
“终于戴上”“好大的面子”“好大的怜悯心”“1936年——1960年”“变成五个鸡蛋时,养出三十六度五的体温”“遗弃”“仍然温暖”“冰冷”“捂过来”
老几心里微妙的变化,“养”出的36度,看是无动于衷的文字,但藏了很大的情感。如此的几个数字就能充分地展示了出来,1936——1960的24年啊,作者没有去细说这24年陆焉识对于这块表的“感觉”,只是扔给了读者几个数字,包括36度,任你去想象。
“兜里的表”“隔着又厚又硬”“走动”“循环”“生命”。深刻,细微。
“晃”“满空间”“却不妨碍”“凝神感受”“搏动”“五脏之外的小小脏器”“记下”“起始””“突然留意”“眼神的起始”“撒出”“罗网”“两个阿妮头”“一个寻常”“另一个”“私密去处”“刹那间”
这里不要忽略“突然留意”几个字。这里我们才知道,陆焉识其实在不经意中对妻子留意了,特别是到了监狱,何以见得?“小小脏器”披露出。
冯婉喻没有出场,但已经是栩栩如生了。如此高超的写作手法,没有一定的功力是无法达到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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