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棵树。打从意识到自己是这大千世界万物中的一员时，我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一棵树，也知道缔造万物的神，交予我作为一棵树而该履行的职责，这是一个天生该担当且容不得我推卸的使命。

在我与众多兄弟姐妹们一起舒适躺在大地母亲的襁褓里时，我们的父母，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它们便用自己延伸在大地母亲身体中的触须，向我与众多兄弟姐妹传授着，几亿光年，作为一棵树，那亘古不变的神圣职责；吸取天地之精气，蒸发出有益的二氧化碳，水分子升腾，变作云，化作雨，继而滋养着泱泱大地；茁壮着自己，暴雨风沙时为万物抵挡，烈阳暴晒时，为万物遮阴。

我的祖先们就是这么严守自己本分职责的，并也要求它们的子孙，继续将这种美德传承下去。

我，带着这种亘古不变的美德精神，来到这个世界上，睁开的第一眼，就知道自己是什么角色，是的，我现在还不是叫树，只能叫树苗。对，我这会是一棵树苗。

还是树苗的我，住在鸟语花香的林园里，每天无比惬意享受着园丁叔叔地爱抚。每当，他的辛勤汗水滴落到泥土中，渗透进我脚丫缝时，我都在内心一遍遍地说着那看似客套却非常真诚的感谢词：谢谢！谢谢！

园丁叔叔自然听不到我对他说了千遍万遍的感谢，如果他能听到，肯定不会如此时一屁股坐在我兄弟的脚丫上。

我听到我兄弟哎呀的呻吟声，同时听到园丁叔叔破口大骂着：“操他娘的！老子起早贪黑的服侍这帮祖宗，就让你看见那么一次打瞌睡，就要扣一整月工资，看来，你是不想让老子好好活！好，你不让老子活得安生，老子也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

我很恐慌，恨不得马上能长出如人类的那张嘴，那样就可以高呼救命，因为此时，我眼睁睁地看着远处狰狞着面孔的园丁叔叔，左手握着一把干草右手捏着一个打火机在那阴森森地笑着。

我在干涩的秋风中瑟瑟发抖，不是因为寒冷，而是恐惧，一种面临死亡的恐惧感，瞬间蔓延穿通了我的五脏六腑，我努力随着风儿把头抬高，想用那真诚的目光使得老天爷感动，那样，它就会叫雨神来施救。可是，我在这种百万分紧张时刻，不停地穿射出求救的目光，可老天爷却视若无睹地睡着懒觉，任由太阳神在那盲目地滥发威力。

园丁叔叔点燃了干草，半蹲下身子，把烧得如龙腾飞的火焰搁在我兄弟姐妹身上，哀嚎声、呼救声、咒骂声不绝于耳，我眼睁睁地，窒息般的样态等待着死神到来。就在我闭着眼，等待着火龙将我吞噬时，突然听到一群人跑过来，乱哄哄地，七手八脚地打灭火龙，又乱哄哄地、七手八脚地打趴园丁叔叔。

人类世界里的坏蛋，多数是长得骨瘦如柴或是肥如猪膏且面目狰狞的，祖先就是这么传授他们的辨别经验给我，于是这会，我能一眼望穿人群，知道一脚踩着园丁叔叔脸蛋一边撒尿的胖子，他肯定是头。

头儿用他山珍海味提炼而出的尿水，帮他脚下的员工进行一遍虔诚的沐浴礼，礼毕后，还不忘逍遥地得瑟一下，然后张开他的血盆大口，露出参差不齐的烂黄牙：“我呸！敢烧爷的树苗，是活腻了？行啊，既然活腻了，爷就成全你。

这头儿转向一帮骨瘦如柴的跟屁虫：打电话报案，说他故意纵火烧林，你们绑好他，直接给派出所送货上门。

这头儿蹲下身，对着因疼痛在呲牙咧嘴呻吟的园丁叔叔：等你进牢后，我再让你有进无出，就你，在里头就是死一串，也没人奈我何。

头儿带着不可一世的狂笑声，跨着大步离开园子，园丁叔叔被几个跟屁虫拖着相继离开。

偌大的园林，焦味弥漫着每处角落。我依旧只能站立在原处，睁着眼看着人类丑剧的落幕，看着众多兄弟姐妹的断臂残肢。突然间，我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法像祖祖辈辈们一样，能平安地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无疑，我的预感是正确的！

当又一群人来到我身边，七手八脚地将我还有一些得幸健全的兄弟姐妹移到另外一处居住时，我浑浑噩噩、懵懵懂懂地步入青春期，我时刻分秒都在焦虑中度过，我怕难得获取的安宁，终有一天会被打断；那时，他们又会让我遭受什么样的苦难？这时，我无比哀怜，我无比厌恶自己出生在这个时代，出生在这样的环境中。

我终于长高了个子，可以以俯视的角度，鄙视地看着时而在我脚下商量着如何交易的人类。

一天，来了甲乙。甲夹着公文包，肚大如孕妇，脸肥如猪头，用他那被横肉挤得快消失的小眼瞅了瞅我以及众多兄弟姐妹：“这一批可以？我可是听说它们被烟火熏过？”

乙：“这树被烟火熏，哪会造成大影响，况且，您拿这批树，也不过是走过场，演个戏而已。”

甲：“演戏也得装横好门面不是？”

乙：“那是，那是！您仔细瞧瞧它们，个个英姿飒爽、魁梧雄壮的，当演员，足够了。”

甲：“别尽夸自己的货好，说，给我什么价？”

乙附着甲耳朵说了句，甲直摇头：“不行，你他妈想吭我？”

乙忙赔笑：“哪敢！我好歹也养它们到这么大，您看，这个数怎么样？”

乙又附着甲耳朵说了句，甲再摇头：“不行。谁不知道你在外头养个人，如今缺钱了，瞒着你的头儿想在这批货里边抽点油？”

乙慌忙看左右：“哟！我的甲大老板耶！这是咱俩心知肚明，心照不宣的事，咋这么亮堂堂给我吆喝出来！”

甲得意非常：“亮堂堂了？好，我只能给你这个价。”

甲附着乙耳朵说了句，乙听后用乞求的眼神看着甲：“就不能再给多点儿？”

甲：“不行。一分也不能多给你，你受就算，不受，我找下家去。”

甲说完就走，乙赶紧小跑上前拉住，然后，甲乙勾肩搭背地从我眼前消失……

看情形，我已经明白，我和兄弟姐妹的命运转折点已到，下一站是哪儿，我无从得知；是否让我继续做一棵树，也无答案，我只能依旧眼睁睁地等待着，等待着……等来了呼啦啦的一群人。呼啦啦地掘开包裹着我脚丫的泥土，砍断我蔓延的根须，于是，我痛苦地摔倒在地。这时，我已不想哭喊求救，我非常清晰地知道，一切作为都将徒劳无功！

七横八竖地躺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呼啦啦的人群中，有几个拿着武器向我们走来。当近距离靠近我时，他手中的武器突然转动起来，恐惧所带来的窒息感，几秒之内蔓延周身，死神就守在身旁等着我，于是，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闭上了双眼，在心里不停地哀求着：刽子手啊！你下手时，可得爽脆、利落一些，我只想一下就失去知觉，一下就可以忘记自己是谁，那样，多好！

正当我胡思乱想时，听到丙对丁说：“把这些枝桠都锯开，没事，到时候种下，芽儿很快又会抽出来的。”

丁回：“是！”

不是在杀死我吗？我还能成为一棵树吗？把我的肢体锯开一部分我还能活得好？我还没思索到答案，丁已将滚动中那无比锋利的锯齿触到我肢体上，疼痛使我死去活来，可我的意识却在告诉我，得忍。凡成大事者，都需要有一颗坚忍的心。我立志成为一棵为人类谋取福荫的参天大树，眼前这苦难，对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当丁从我身上挪开武器，十分满意地扫视着我时，从他那有些浑浊的瞳孔中，我看到不伦不类的自己，不禁吓了一跳，我，还是一颗树吗？

我当然还是一棵树！只不过这会，我是一棵没有了枝桠与那翠绿叶子的树。

我只能安慰自己，回忆着丙对丁说的那句话：“没事，到时候种下，芽儿很快又会抽出来的。”

抱着这样的信念，我饶有几分侥幸的愉悦感，然后，平伏着心绪，与众多兄弟姐妹一起躺在人类的车上。

等待的过程，那滋味是万般复杂的，有痛苦、有愉悦、有焦虑、有美好。是的，我这会躺在人类车上，感觉那车子在走动着，但不知自己下一站是哪时，那种复杂的感觉，就在我脑上方盘旋着。

等我清醒过来睁大眼睛看，眼前的世界豁然不同，不再是鸟语花香的园林，而是好多高楼的房子，大马路，许许多多的汽车，许许多多的人类。我再看自己身体，很庆幸，我还是一棵树，我那残缺不全的根须还触到泥土，我还能以俯视的姿态鄙视着人类，我还能感受到太阳神那威力。突然间，我对人类感激涕零着，我为什么要感激？

正当我咬着牙，艰难地熬过那寒冷的冬季，春雷第一声响过，春雨缠缠绵绵地抚触着大地，我欣喜着肢体上的新生芽儿，以及对未来成为一棵参天大树后，要遵循祖辈们训导要履行的职责时，我听到人类A对着人类B、C、D、E、F说：“给你们三天时间，务必将这一路段的树给我清理干净，我已经叫人运来新一批改良树种，要赶在节日之前种下，到时候，会有领导来巡查，你们都给我干得漂亮些，不要拖拉，把这些树清理出来，要立即运走……”

A后头的话，我已经听不进去，耳朵里充塞着马路上奔跑而过的汽车轮子碾压声。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A和B回到我身旁，B抬头看了看我，再扭头看着A：“老板，这批树不是种下没多久吗？我看都好好的，而且都在抽芽猛长着叶子，怎么领导说换就换呢？”

A斜眼看着B：“我说你脑子怎么这么不会转弯，不偶尔换下树呀、路面石板呀什么的，领导和我们这些人，靠什么吃饭？”

B被骂后，仰头看着我，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我是水心，我在等你，等你来水心居，与我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