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雷雨》的钥匙：鲁妈

陈思和

（上）

     《雷雨》中的人物性格，研究者已经讲得很多了，但一般人的兴趣都在蘩漪、周朴园身上，而鲁妈的形象一向不怎么为研究者所注意。因为通常人们把她理解为传统文化中始乱终弃的受害者，除了给以同情，就没有进一步阐发的余地。蘩漪的角色性格鲜明，而鲁妈则看上去平淡。其实这是表面现象，鲁妈的性格很独特也很复杂，只是不容易看出来。

     鲁妈一出场就掉进了巨大的噩梦中。《雷雨》是一部悲剧，打开这部悲剧的钥匙是鲁妈。本来周朴园把三十年前的悲剧掩盖得非常严实，但是留了一个破绽，就像在万里无云的天空，远远地飘来一个黑点，逐渐近了，变成乌云，开始电闪雷鸣，然后倾盆大雨，最终毁灭世界。而这个破绽就是鲁妈的存在。蘩漪因为与四凤争夺周萍，特意叫鲁妈来谈话，大幕一拉开，大家就知道四凤的妈妈要来了，之后会发生些什么？这是一个悬念。

     事实上，这个家庭的矛盾，就是因鲁妈来到周家而引发的。鲁妈是一把钥匙，一层层开启了事物的真相，但在开启过程中，鲁妈始终处于被动之中，所有真相都是她所不自觉也不愿意见到的。转动这把钥匙的手却是蘩漪，家庭中所有悲剧都是蘩漪主动酿成的，她有自己的原则。而鲁妈则是被现实矛盾一步步拖着走。鲁妈来到周家，发现这就是她三十年前一度成为女主人的周朴园家，也发现了她的儿子和女儿的乱伦，而她另一个儿子鲁大海，则与父亲为代表的周家处于激烈冲突之中。之后，矛盾转移到鲁妈家里，周萍私自与四凤会面，被蘩漪反锁了窗，周萍暴露在众人面前。当时大家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除了鲁妈。在这一场戏里，她逼着女儿对雷雨发誓“永远不见周家的人”，否则让“天上的雷劈了我”。这也与四凤的死遥相呼应。这场戏写得非常惨烈，把《雷雨》所有紧张、残忍的主题都表现得淋漓尽致。但是鲁妈的逼迫、四凤的毒誓也阻挡不了悲剧进一步推进。这回轮到鲁妈遭受打击，因为她是唯一知道周萍和四凤这两个相爱的年轻人是亲兄妹的，他们是不能相爱的。第四幕，矛盾又回到周家客厅，四凤已经没有办法了，一定要跟周萍走，周萍也无所谓了，决定带四凤走，最后鲁妈不得不同意，她说：“你们这次走，最好越走越远，不要回头。今天离开，你们无论生死，永远也不许见我。”就是说，她明明知道他们是兄妹俩也不管了，保护女儿要紧，她毕竟是个母亲，所以她抛弃一切伦理障碍，要阻止这个惨剧的出现，宁可让他们一走了之。这个时候，她的挣扎好像又有了一点希望。没想到，一步错步步错，导致无法挽回的大惨剧，随着周朴园的出现，命运终于来临，鲁妈的一切努力都付之东流。

     如果换个角度来读《雷雨》，鲁妈是剧中最悲壮的人物。因为只有她与代表命运的“雷雨”最接近，她是最早知道所有悲剧真相的。她企图以个人的能力来阻止悲剧的发生，但每一步都是失败的，她战胜不了命运。作为一个失败的英雄，她的性格却表现出惊人的大无畏的力量，这种力量表现为无视所有天地间的清规戒律，一切都从伟大的爱出发，冲破了一切天理的束缚和人间的网罗。鲁妈是个平凡的人，但是在每做出一个决定的时候，就有种不顾一切的大无畏精神支配着她。在最后一场，她明明知道自己的儿子与女儿要私奔，她都认了，她就说，“所有的罪孽都是我一个人惹的”，你们“最好越走越远”，鲁妈到最后的时候，承认了他们乱伦的事实，但她不愿意公布这样一个悲剧性的结果。她把一个宇宙间的法则推开了，为的是保护儿女的生命安全。鲁妈的做法绝不是软弱而是决绝，不顾一切的决绝，假如没有蘩漪从中捣乱、扯出周朴园的话，很可能这对儿女就躲过了命运的劫难，就闯过去了。

（下）

     如果关注一下鲁妈的坎坷命运，其实这样的闯关已经发生过好几起了。当年发生在无锡周家的悲剧，只有一种可能，梅侍萍（即鲁妈）不愿意把自己放在妾的地位上，她才会被这个家庭赶出去，这个家庭不承认她，甚至也不承认她的儿子。假如这个情况是成立的，那么，梅侍萍的品行是非常高贵的，这也是剧本里一再提到的“清高”。四凤对鲁贵说：“妈不像您，见钱就忘了命。”因为她的妈妈是很清高的人，绝对不肯苟合。这里可以看出梅侍萍的性格，她不愿意处于一个被屈辱的地位。不能说她想嫁给一个少爷就是品质不好，她不愿意处于屈辱地位，不愿意做周朴园的小妾，不愿意与别人分享丈夫的爱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她对子女的教育，对子女的态度，对鲁贵的态度，我们都可以看到，这是一个宁折不弯的女性。

     鲁妈的经历里，有两件事是值得探讨的。

     一是当年的梅侍萍为什么要毅然与周家决裂，走上跳河自杀的绝路。显然是她不能忍受在周家的屈辱地位，她没有因为自己与周家少爷的门第不同就自贱自轻，屈从于封建传统道德，甚至也没有因为爱周朴园就迁就这个家庭所做出的荒谬安排。不完全，宁可无，是梅侍萍对待爱情的态度，她对爱情本身的尊重超过了对爱情对象的爱。为了伟大的爱情，她根本没有把世俗的门第、地位、钱财等标准放在心上，爱情受到伤害她便毅然离开。

     二是以鲁妈这样的清高人品和刚烈性格，怎么会嫁给鲁贵这样平庸的人。当然鲁贵也不是坏人，却是曹禺所不喜欢的奴性的代表。鲁妈与鲁贵几乎是两条道上跑的车，怎么会苟且在一起生活，还生了女儿四凤？答案只有一个：鲁贵虽然有很多缺点和令人鄙视的地方，但他是一个负责的父亲。不仅一双子女都被抚养长大，而且鲁贵也利用他的人脉关系解决了子女的工作，让他们能够成为独立的人。鲁大海不是他亲生的，但至少从剧本文本里，看不到他对非亲生儿子的歧视和排斥。四凤比鲁大海小九岁，也就是说，鲁妈离开周家、投河被救以后，又在社会上挣扎了至少七八年以后，在万不得已无路可走的情况下才嫁给鲁贵的。但是在近二十年的夫妻生活中，看不出鲁贵对妻和子有什么不好的行为，生活基本上是稳定的。那么，是否可以假定，鲁妈是为了儿子鲁大海的成长（九岁到成人）才愿意嫁给鲁贵的，而且也竭尽所能维护了这个并不如意的贫贱家庭？我要分析的也从这里开始，因为从文本提供的这两个人的信息来看，他们之间的素养、人品、气质、性格相差实在太远，而且这种差异也影响了子女，从剧本一开始，鲁贵就成为子女批判的对象，这种对父亲的鄙视正是来自母亲的影响。这里，曹禺和我们都忽略了一个现实问题：在这近二十年的时间里，梅侍萍是怎样转换为鲁妈的角色的？这样一个在大户人家长大并且曾得到周家少爷宠爱和准婚姻生活的梅侍萍，也是一个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妻子和母亲，她是怎样忍受与鲁贵这样的伧俗之夫同居二十年之久的？门第观念、伦理观念，还都是外在的，可以无视，而性格的苟且、无爱的生活以及整天与一个面目可憎、难以忍受的男人同床共眠，这才是一个人最内在的生命的屈辱和痛苦，几乎可以说是一种生不如死的折磨。然而为了孩子，她都忍受了。这道生命体验的关卡，也被她勇敢地闯过去了。而闯过这道关的动机，仍然是伟大的爱对子女的爱。

    如果把鲁妈一生的苦难经历排个队，便是：第一次命运的考验是周朴园必须娶门第相当的小姐为妻，她宁可被驱赶，以死抗争，完全无视世俗的门第观念，要的就是完全的爱情。第二次命运考验是她为生活所迫，嫁给了为人庸俗、奴性十足的鲁贵，忍受无爱夫妻的日常生活，为儿子鲁大海的顺利成长，她甚至无视个人生命自由的价值。第三次命运的考验是她要面对亲生儿子和亲生女儿的同居以致有了身孕，她忍受精神的巨大打击，居然答应了子女的私奔，为的是保护子女不再受惩罚。

    鲁妈不仅无视血缘伦理的戒律，而且也无视老天权威的威慑。这一切都是鲁妈内心深处发出的伟大的爱，不是一己之爱也不是一般的爱情，而是在巨大牺牲精神下的无私的爱。为了爱，一切条条框框都束缚不了她的行为，不论是天地宇宙的法则还是个人生命自由的代价，都是可以迈过去的门槛。这样一种大无畏的性格，正是体现了“五四”精神传统中最为辉煌的内核力量。虽然鲁妈最后还是在残忍的命运打击下精神崩溃，但她虽败犹荣。

     陈思和，教授，博士生导师，现任复旦大学人文学院副院长、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中文系主任、博士生导师，教授。兼任上海作协副主席、《上海文学》主编。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副会长，中国现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当代文学学会副会长，南京大学兼职教授，华东师范大学紫江学者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