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次伟大的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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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费尔南多·佩索阿
费尔南多·佩索阿(1888
的随笔集《惶然录》。
在失眠的半梦半醒之间,佩索阿开始了自由而无穷无尽的描写与洞察,尽管疲倦,他并不感觉烦躁或恐惧。他写
道,“生活毕竟是一次伟大的失眠,我们做过或想过的一切,都处在清澈的半醒状态之中。”
你有过相似的体会吗?
作者;[葡]
01.
“生活是一次伟大的失眠。”
任何人若希望制造一个鬼怪的概念,只需要在欲眠却又不能入眠的心灵那里,用语言来给事物造像。这些事物具
有梦境的一切支离破碎,却不会是入睡的非正式入口。它们如蝙蝠盘旋于无力的心灵之上,或者像吸血鬼吸吮着
我们驯从的血液。
它们是衰退和耗竭的幼体,是填注峡谷的暗影,是命运最后的残痕。有时候它们是虫卵,被灵魂宠护和滋养却与
灵魂格格不入;有时候它们是鬼魅,阴气森森地无事相扰却又挥之不去;有时候它们则像眼镜蛇,从旧日情感的
古怪洞穴里浮现出来。
它们使谬误定若磐石,仅有的目的是使我们变得一无所用。它们是来自内心深处的疑惑,冷冷地据守在那里,在
睡眠中关闭灵魂。它们像烟云一样短命,又如地上的车撤,所有能留下的东西,是曾经在我们相关感觉的贫瘠泥
土中存在过的事实。它们当中,有一些像是思想的火花,在两个梦境之间闪亮过一瞬,剩下的一些则不过是我们
得以看见的意识的无意识。像一支没有完成的琴弓,灵魂从来不能存在于它的自身。伟大的景观统统属于我们已
经亲历过的一个明天。而永不间断的交谈已经是一个失败。谁曾猜出生活就像这个样子?
我找到自己之日,就是失落自己之时。如果我相信,我就必然怀疑。——我紧紧抓住一些东西的时候,我的手里
必定空无一物。我去睡觉就如我正在出去散步。
生活毕竟是一次伟大的失眠,我们做过或想过的一切,都处在清澈的半醒状态之中。
如果我能够入睡,我会快乐。至少我现在思考的时候我就睡不成。夜晚是一个巨大的重压,压得我在寂静的覆盖
之下的梦里自我窒息。我有一种灵魂的反胃症。
一切都过去之后,日子总是仍在到来,但它将会如常地迟到。除了我以外的一切都在睡觉而且睡得很充实。我略
有休息,但不敢去睡。迷糊之中,从我存在的深处,浮现出想象中那种巨大鬼怪的脑袋。它们是来自地狱的东方
龙,伸出猩红色的离奇舌头,以呆死的眼睛盯住绝境中的我。
请你对这一切闭上双眼!让我来同意识和生活决战一场!然后、透过重开天日的寒窗、我幸运地看见一抹微弱的
曙色开始驱散地平线上的暗影。我的幸运在于白日差不多可以从这种无法休息的疲惫之中带来休息。
奇怪的是,恰好是在城市的中心,一只雄鸡在报晓。白晃晃的白日开始之时,我正在滑入蒙眬的睡眠。不知什么
时候,我将要睡着了。驶过的马车激起一阵阵车轮的轰响。我的眼睑已经合下但我并没睡好。
最后,只有命运之神扑面而来。
(1931.4.11)
02.
“我在这长久的随意之中是一个更为真实的自己。”
我们睡得很死的时候,没有人喜欢我们。我们遗漏了成功对付睡眠这件事,而这件事无论如何是我们人类的大
事。熟睡之时,似乎有一种恼怒潜藏于我们的内心,潜藏在环绕我们的空气当中。说穿了,那是我们与自己争执
不休,我们自己内心中的秘密的外交战争正在爆发。
整整一天我拖着自己的双腿在大街上疲惫不堪。我的心灵已经缩成一个有形的棉花球那样大小.我是什么,我曾
经是什么,都记不起来了。有一个明天么?我不知道。我仅仅知道自己没有睡觉,一阵阵犯困的迷糊横插进来,
在我与自己保持的交谈中填入长长的空白。
呵,我是别人来享乐的大公园,是被这么多人理所当然来游玩的大花园,是永不知我的人们脚下那美妙的纵横大
道!我处在两个无眠的夜晚之间,迟钝如从不敢多事的人,我所周旋之事是在一个关闭的梦境里苏醒和惊醒。
我是一所开着窗的房子,隐居于自身,畏怯而鬼鬼祟祟的幽灵使我堕入黑暗。我总是在隔壁的房间里,或者幽灵
总是在隔壁的房间里,四周全是沙沙作响的大树。我彷徨不定并且寻找,而我寻找是因为我彷徨。我儿时的岁月
挂着一件童用的诞裙站在我的面前。
在这一切过程当中,彷徨使我昏昏欲睡,像一片树叶飘入街头。最轻柔的风把我从大地吹起,就像近在眼前的黎
明,我彷徨着穿越各种各样迎面而来的景观。我的眼皮越来越沉重,我的双腿摇晃无力。因为我正在行走,所以
我想要睡觉。我一直紧紧咬住嘴巴如同要在密封双唇。我是自己一次次彷徨的残骸。
不,我没有睡觉。但是,没有睡觉和不能睡觉的时候更好。我在这长久的随意之中是一个更为真实的自己,象征
着灵魂的半醒状态,我身处其中并哄慰着自己。一些人看着我、似乎他们知道我,或者以为他们知道我。带着眼
睛和眼皮的隐隐作痛,我感到自己也回看了他们一眼。但我并不想知道外部的世界。我所有的感觉都是疲倦,疲
倦,完全的疲倦!
(1931.2.7)
在黑暗中倾听
开始的时候像一种噪音,在黑暗的深渊里声声相应。然后,成为一种含混不清的呼啸,间或汇入大街上的商店招
牌摇摇晃晃的刺耳声音里。再后来,空中清清楚楚的声音突然落入寂静。
一切都在哆嗦而且静止,恐惧中只有静谧,一种被压抑的恐惧。此时,声音已经完全消失。只有风声,仅仅是
风。我昏昏欲睡地注意到,门在怎样拉紧铰链,窗上的玻璃是怎样呻吟着作出抗拒。
我没有入睡,有一半的存在。
意识的沙沙声升浮到了表面。我睡意沉沉,但是无意识仍在纠缠着我。我没有睡。风声……我醒来又滑回睡眠,
似乎还没有睡着。有一种大声和可怕喧嚣的图景在我对自己的知解之外。我小心翼翼地享用着入睡的可能性。我
事实上在入睡,只是不知道我在那样做。在一切我们判定为噪音的东西之外,总还有另外一种声音预告一切声音
的终结。
当我勉强听到自己胃和心脏的声音时,黑暗在呼啸。
04.
“生活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梦。”
如果我别无所长,我起码还存有自由感觉中无穷无尽的新奇。
今天,走在阿尔玛达大街上,我突然注意到前面一个行人的背影:一个普通人的普通背影,这位偶然的过路者身
着朴素茄克衫,左手提着一个陈旧的手提箱,右手里的雨伞尖,随着他的步子在人行道上一顿一顿。
我突然对此人若有所感,恻然心动。我的恻然事关人类的普通性,事关一个正在上班途中的一家之长的庸常日
子,事关他幸福而驯良的家庭,事关他毫无疑义地靠悲哀和愉悦来成就的生活,事关某种无思无虑生活状态的单
纯,事关那一个衣冠背影的动物性自然。
我再一次打量那个人的背影,那个呈现我如上思绪的窗口。当你看到某个人在眼前沉睡,极其相同的感觉也会油
然而生。人们睡着了,便成为了孩子,也许这是因为沉睡者无法作恶,甚至无法感知自己的存在。靠着自然的魔
法,最罪恶的、最根深蒂固的自大狂也可以在睡眠中露出圣洁之容。杀死一个孩子,与杀死一个熟睡中的人,在
我看来没有任何可以体察到的差别。
这是一个人沉睡了的背影。与我保持着同等速度并且走在前面的这个人,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在沉睡。他无意识地
移动。他无意识地活着。他像我们所有的人一样沉睡不醒。
生活的一切不过是一个梦,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所为,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所愿,没有人知道自己的所知。作为命运
永远的孩子,我们把自己的生活都睡掉了。就因为这样,当我带着这种感觉进入思考,我对一切人,对一切事,
对一切处于幼儿期的人类,对过着梦游一般生活的人们,体验到一片巨大无边的恻隐。
就在此刻,一种无法确定结论而且远虑阙如的纯粹博爱主义席卷而来,使我困于恻隐,如同以上帝之眼俯瞰众
生。以一种仅仅对于意识性活物的同情,我关注着每一个人。可怜的人,可怜的人类。这里正在进行的一切到底
是什么?
从我们肺部的一次简单呼吸,到城市的建立,到帝国疆域的确定,我把生活中的一切运动、一切能动之力都视为
沉睡的一种形式,视为一些梦,或者是一些不期而至的周期性短暂停歇,介乎现实和下一种现实之间,介乎绝对
意义中的一个日子和下一个日子之间。我像抽象的母性角色,夜里俯身查巡所有好孩子和坏孩子的床,对沉睡中
的我这些孩子一视同仁。在我对他们的恻隐里,有一种对无限存在性的宽厚。
我的目光匆匆从前面那个背影移开,转向其他的人,那些大街上的行人。这些我跟随着的背影,同样属于一些无
意识的存在,同样在我的意识里激起荒诞而寒冷的恻隐。上班路上闲谈的工厂姑娘们,上班途中大笑的青年职员
们,采买归来的负重女仆们,跑开了当天第一趟差事的小伙子们——所有这些人都像他:只不过是一些玩偶,被
同一个隐形存在物手中的拉线所操纵,只不过是披挂着不同面孔和不同肢体的一种无意识。
他们做出了意识的所有外表,但它们不是意识性存在物的意识,因此不是意识。无论他们聪明还是愚蠢,事实上
他们同样愚蠢。无论他们年轻还是衰老,他们都共有着同样的年龄。无论他们。是男人还是女人,他们都同属于
非存在的性别。
文字选自《惶然录》,[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