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策兰的精彩诗作十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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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
下雪了,妈妈,雪落在乌克兰:
救世主的光环是万千颗粒的愁苦。
在这里,我的泪水够不到你。
往日的招手只留下那默默傲世的一别……
我们就要死去,棚屋你何不眠?
这风,也像被驱赶者那样逃散……
是他们吗,那些在炉渣中冰凉的人——
心旌飘飘,臂是烛台?
我在黑暗中依然故我:
柔能解愁,刚则断肠?
我的星辰中有一架洪亮的竖琴,
琴弦生风,直到根根扯断……
弦上偶尔悬着一朵时光玫瑰。
正在熄灭。一朵。永远的一朵……
那会是什么呢,妈妈:成长还是创伤——
是否我也陷进了乌克兰的积雪?
(选自《早期诗歌》)
母亲
母亲,悄悄驱邪,就在一旁,
她用暮色朦胧的手指触摸我们,
她使林中空地更舒适,就像为了一群
在呼吸中嗅到晨风气息的狍子。
我们机灵地走进生命之圈,
她应该在那里,像个死神给人消灾,
为我们拖延夜色,还不时
加快我们的旅程,当暴风雨来临。
我们上路了,黎明的石头人,
当她哈气,前面出现一道门
而我们也要在等待中借来很多泪,
她所给予的,我们带在身边……
心惊时,她会默默在后面张望,
是否我们在外人面前露出了伤。
(选自《早期诗歌》)
夜曲
别睡觉。得留神。
白杨树以踏歌的脚步
和军队一起行进。
池塘全是你的血。
绿色骨骼在里面跳舞。
有一个甚至撕碎了浮云:
剥蚀,残缺,光滑,
你的梦被长矛刺出了血。
世界是一匹阵痛的兽,
光秃秃爬行在月夜下。
上帝是它的嚎叫。我
害怕,并感到寒冷。
(选自《早期诗歌》)
致诗琴
桃花之光踌躇了,
很快又围着你双颊嬉戏,
好让我镜子发抖——
我在,故我心忧。
信使捎来明亮的石头,
月亮从银色山谷扒土而出:
你天鹅般的眼睛没人理睬——
我知,故我等待。
当那人穿着青衣到来,
你会给他戴上戒指,
还给他披上你的穷人绸缎——
我看见,故我歌唱。
(选自《早期诗歌》)
花贼
这些小灌木啊携带着红白
秘密,向你黯淡的心头袭来。
让我贴着你的脸,你热呼呼的脸,
与瑞香的香气一起逗留。
那毅然照亮你血的东西,
有人说,是一种毒汁赋予了它灵魂。
莫非它来自一闪念,一道滋润的微光,
改变了你并超越了我?
你的世界在敞开的窗口变化。
那些小花悄悄对你说出指令。
于是可以长留,我心从你那里得来的
你灵魂南方一种浓郁的香。
(选自《早期诗歌》)
雨中丁香
妹妹,下雨了:天空的
回忆提纯了它的苦味。
丁香,寂寞地开在时间的气味面前,
湿淋淋地寻找那两个人,他们曾经相拥着
从敞开的窗口朝花园张望。
我的呼唤拨亮了风雨灯。
我的影子丛生,长得比窗格子还高,
我的灵魂是那绵绵细雨。
你,黑暗之人,是否在暴风雨中懊悔
我偷了你那枝罕见的丁香?
(选自《骨灰瓮之沙》)
黑雪花
落雪了,没有光。一个月亮,
或者两个,已经爬上来,自从秋天披着僧人的衣袍
给我也捎来音信,乌克兰山野的一片叶:
“想想,这里也是冬天了,千百次
降临,在这大河奔流的地方:
雅各的天血,被斧头祝福……
哦,冰透出非人世的红——将军过河
率队伍进入昏暗的太阳……孩子,喏,一块头巾,
把我蒙起来,当头盔闪亮,
当泛红的土地崩裂,当你祖先的遗骨
雪一样四溅,铁蹄下声声欲断
那‘雪松之歌’……
一块头巾,一块小小的头巾,让我保留,
你还刚刚学会流泪,让我身边保留
天地的一角,我的儿,这世界不会为你的孩子变绿!”
妈妈,秋天流着血离去,雪已灼痛我:
我寻找我的心,让它流泪,找到了,那气息,哦夏天的,
跟你一样。
泪水涌上来。我编织了这块小头巾。
(选自《骨灰瓮之沙》)
岁月从你到我
在我流泪时,你头发又扬波。以你眼睛那片蓝
你为我们的爱摆下餐桌:一张床,在夏秋之间。
我俩对酌,不是我,不是你,也不是哪位第三者酿造的:
我们呷饮一杯空洞和残余。
我们照着深海的镜子,更快地把酒菜夹给对方:
夜就是夜,它和黎明一起降临,
把我安顿在你身边。
(选自《罂粟与记忆》
永恒
夜树的皮,天生锈蚀的刀子
在悄悄向你诉说名字、时间和心灵。
一个词,睡着了,当我们倾听,
它又钻到树叶下面:
这个秋天将意味深长,
那只拾得它的手,更加口齿伶俐,
嘴新鲜如遗忘的罂粟,已在亲吻它。
(选自《罂粟与记忆》
田野
永远那一棵,白杨树
在思想的边缘。
永远那根手指,立在
田埂边。
前面远远
黄昏中的田垄已经动摇了。
但见云朵:
飘过。
永远这只眼。
永远这只眼,遇见
沉沦姊妹的音容
你就抬起它的眼睑。
永远这只眼。
永远这只眼,目光吐丝
缠住那一棵,白杨树。
(选自《从门槛到门槛》)
附:罗特魏恩:《怎样阅读保罗•策兰》中的一章节
保罗·策兰很担心他1967年12月的柏林之行。临行前一天晚上,他甚至写好了一张遗嘱字条,一旦他“出什么事……
柏林并不特别地以松树和白桦树出名,而是策兰在他的视野中揉入了东欧一些遥远的地方风情以及俄罗斯诗歌中的景色,还有勃兰登堡的田野风光。这种景色,他曾亲眼见过,那是在1938年,他18岁的时候,第一次乘火车到柏林,从车窗看见的。他当时记下了这次旅行的印象,写在《风景》(Landschaft)一诗充满预兆的诗行里:“有棵白桦,树干弯了:弯弯白粉笔。左边三朵云。一座山嵴。原野,原野,原野。//
1962年,策兰写《城墙》(La Contrescarpe)一诗时,其中一节闪回式的插入段落回忆了那个充满预兆的时刻:“途经克拉科夫你辗转至此,在安哈尔特火车站一股烟雾冲你目光扑来,这已经是日后的烟雾了。”那时从安哈尔特车站开出的是东去的列车。虽然车站已经开始重建,但直到1967年,整个建筑仍然像一座鬼魂似的,只剩下正墙。从史衷迪那里人们得知,那次柏林冬遊期间,策兰曾与朋友一起夜间驱车,沿护城河一直去到安哈尔特火车站。作于《你卧》次日的另一首诗《丁香空气》(Lila Luft)回头写这件事,但凝聚了其他记忆,其他日期:
丁香空气携来斑斑黄窗渍,
雅各的手杖越过
安哈尔特的残垣断壁,
起烟时刻,还没有什么
间发性的东西,
从
站着买醉
到雪的酒馆。
德文标题Lila Luft的音调,在诗的呼吸中回荡。这个标题也令人想到一首题为《柏林的空气》的轻快的进行曲,在奥斯威辛-比尔克瑙集中营,每当特遣队在一片恐怖的臭味中离开焚尸炉时,总是强迫乐队演奏这支曲子。策兰可能是在市内一家临时摆摊的小酒肆听到了这首《柏林的空气》曲子,柏林市内有不少这种顾客站着吃东西和喝酒的小酒肆。这首曲子也是一种“时代气氛——我们必须呼吸的气氛”,策兰在《子午线》里提到过。早在1945年至1946年间,他在布加勒斯特写过一首题为《半夜》(Halbe Nacht)的诗,显露诗人那时已将淡紫色与某种特定的死亡联系到一起,即死于毒气室:“你并没有死于那淡紫色的死亡”。这首诗是写给母亲的,他母亲在集中营里被枪杀。
“斑斑黄窗渍”凝结了“水晶之夜”的记忆,即犹太人店铺橱窗上流脓般的黄色六角星和涂抹的字迹,那些充满不祥之兆的标记。1967年12月那次去凭弔安哈尔特火车站废墟,有人提到了猎户座腰带上的三颗星。策兰当时解释说,按照字面直译,这三颗星叫做“雅各的手杖”——他诗中常见的一个例句,用来喻艺术家的反抗和艰辛。弥漫于柏林空气中的“起烟时刻”,充满了火化和烧焦的回忆。“间发性的东西”——正当一些事件发生时,又有别的突发事件出现,这是一个医学上用词,指一种病症在另一种病症过程中发作——当时正处于待发状态。
所有这些因素都压缩在德语动词stehen(“站立”)的“挺着”姿势里——策兰作品里表现毅力和抵抗的核心语例。在诗的结尾,这一常常让人联想到大树挺立的姿势变成了“雪”,其纷扬之势,同时包含了落下与结晶,水的结晶,泪的结晶。自从1944年在帕斯卡尼集中营偶遇雪天并得知父母双亡的消息,早年诗作《黑雪花》(Schwarze Flocken)是这段经历的见证,耀眼的白就成了报丧和亡矣之物。雪过度曝光的意象,折射出世界之变得难以辨认,因而也折射出诗之言相应地出现省文的时刻。《丁香空气》后来收进诗集——排在《你卧》之后,《难以辨认》(Unlesbarkeit)之前——这个集子作于1967年12月至1968年10月之间,等到发表时,策兰已经去世。他生前曾把这部诗集视为他最大胆的一本书,书名本身预示了世界的解释及可见度都已出现危机:《雪之部》(Schneepart),也可以翻译成《雪的声部》或《雪之角色》。《丁香空气》这首诗就像是把柏林框起来的主观阅读,在“水晶之夜”记忆的结晶里,1967年的柏林也变得难以辨认了。在酒吧前,站着,天边出现雅各的手杖,喝酒,饮尽最后一滴苦杯残余——“残余”这个词的德文是Neige,经由法文的neige(雪),最终也化入了德文的Schnee(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