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

梁实秋

梁任公先生晚年不谈政治，专心学术。（遥想当年，晚清日落，戊戌变法中，先生为维新变法摇旗呐喊者，慨然以天下为己任，何其壮也！为何如今不谈国事，想必是积贫积弱中国，令先生心灰意冷；而专心学术，足见先生学者文人本色。“不谈政治，专心学术”一取一舍，宛如先生的人生勋章，背面是叱咤风云，正面是文人本色。）大约在1921年左右，清华学校请他作第一次的演讲，题目是《中国韵文里表现的情感》。我很幸运地有机会听到这一篇动人的演讲。那时候的青年学子，对梁任公先生怀着无限的景仰，倒不是因为他是戊戌政变的主角，也不是因为他是云南起义的策划者，实在是因为他的学术文章对于青年确有启迪领导的作用。（“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开头反复渲染先生“大名垂宇宙”，意在为下文青年学生沉浸演讲其中做铺垫。）过去也有不少显宦，以及叱咤风云的人物，莅校讲话。但是他们没有能留下深刻的印象。

通过比较，凸显梁任公演讲的魅力。反复渲染梁任公当年演讲的精彩绝伦，使人急于知晓当时情景，激起读者兴趣。

任公先生的这一篇讲演稿，后来收在《饮冰室文集》里。他的讲演是预先写好的，整整齐齐地写在宽大的宣纸制的稿纸上面，他的书法很是秀丽，用浓墨写在宣纸上，十分美观。（尽管先生演讲时脱稿，激情奔放，但演讲“底本”一丝不苟，足见先生治学严谨。）但是读他这篇文章和听他这篇讲演，那趣味相差很多，犹之乎读剧本与看戏之迥乎不同。

第段间记梁任公先生的一次演讲。

我记得清清楚楚，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高等科楼上大教堂里坐满了听众，随后走进了一位短小精悍秃头顶宽下巴的人物，穿着肥大的长袍，步履稳健，风神潇洒，左右顾盼，光芒四射，这就是梁任公先生。（刻画人物，不面面俱到，而是善于抓住人物特征。“短小精悍”，而不用“五短身材”，崇敬之情溢于言表；“秃头顶”暗含聪明绝顶，“宽下巴”暗示善于言辞，看似脸谱化的白描，不仅符合传统审美心理，而且俨然先生的“照片”；“肥大的长袍”是中国传统文人的穿着，正合梁任公的身份，可谓“贴着人物写”。）

第段写人物登场亮相，气势不凡。

他走上讲台，打开他的讲稿，眼光向下面一扫，然后是他的极简短的开场白，一共只有两句，头一句是：“启超没有什么学问——”眼睛向上一翻，轻轻点一下头，（一“翻”一“点”，分解动作，采用细节描写，使人如身临演讲现场。）“可是也有一点喽！”这样谦逊同时又这样自负的话是很难得听到的。（独具一格的开场白，足以见出梁氏富有感染力的语言和人格气质。）他的广东官话是很够标准的，距离国语甚远，但是他的声音沉着而有力，有时又是洪亮而激亢，所以我们还是能听懂他的每一字，我们甚至想如果他说标准国语其效果可能反要差一些。（梁任公语音虽不标准，但声情并茂，极富感染力。）

第段写梁氏演讲时独特的开场白。

我记得他开头讲一首古诗，《箜篌引》：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其奈公何！

先生在演讲时，吟诵此诗，是否有感于亡友谭嗣同？“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明知其不可而为之，蹈死不顾，甘为流血牺牲，谭嗣同何尝不是诗中那位不顾劝阻只身渡河的“倔老头”？先生演讲时，感慨今夕，情不自禁，足见文人真性情。

这四句十六字，经他一朗诵，再经他一解释，活画出一出悲剧，其中有起承转合，有情节，有背景，有人物，有情感。我在听先生这篇讲演后约二十余年，偶然获得机缘在茅津渡候船渡河。但见黄沙弥漫，黄流滚滚，景象苍茫，不禁哀从中来，顿时忆起先生讲的这首古诗。

表现先生演讲的精彩，不惟从当时学生眼光来描写；而且穿越时空，通过二十年后情景再现的“应证”和共情，侧面烘托先生演讲的精彩。

先生博闻强记，在笔写的讲稿之外，随时引证许多作品，大部分他都能背诵得出。有时候，他背诵到酣畅处，忽然记不起下文，他便用手指敲打他的秃头，敲几下之后，记忆力便又畅通，成本大套地背诵下去了。他敲头的时候，我们屏息以待，他记起来的时候，我们也跟着他欢喜。（先生“卡壳”时，学生屏息以待，侧面烘托出先生气质和魅力，以及深受学生欢迎和爱戴。）

第～段列举他的讲课内容，他的背诵方式，他兴会所至近于表演的情景，交代演讲的效果。

先生的讲演，到紧张处，便成为表演。他真是手之舞足之蹈，有时掩面，有时顿足，有时狂笑，有时叹息。（运用动作描写，刻画人物形象，八个动作，刻画出先生演讲时的入情入境，虽然夸张，但不矫情，不古板，旁若无人，敢爱敢恨，足见先生赤子其人。）听他讲到他最喜爱的《桃花扇》，讲到“高皇帝，在九天，不管……”那一段，他悲从中来，竟痛哭流涕而不能自已。他掏出手巾拭泪，听讲的人不知有几多也泪下沾巾了！又听他讲杜氏讲到“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先生又真是于涕泗交流之中张口大笑了。

又哭又笑，哭的是亡国之悲，喜的是国家中兴有望，这种“替古人担忧”，看似可笑，实则见出先生炽烈的爱国情怀；稠人广坐之中演讲，又哭又笑，成何体统？看似“失态”，实则刻画出先生的狂放不羁的真性情。

这一篇讲演分三次讲完，每次讲过，先生大汗淋漓，状极愉快。（先打动自己，然后才能打动别人，此言不虚。）听过这讲演的人，除了当时所受的感动之外，不少人从此对于中国文学发生了强烈的爱好。（梁任公不只是传道授业的先生，更堪为立人的“大先生”，一篇演讲，可谓文学启蒙，引领后学深入文学堂奥。）先生尝自谓“笔锋常带情感”，其实先生在言谈讲演之中所带的情感不知要更强烈多少倍！

第段写先生演讲时的“痴”“热”，情感充沛，入情入境，富有感染力，流露出真性情。

有学问，有文采，有热心肠的学者，求之当世能有几人？于是我想起了从前的一段经历，笔而记之。（有学问，有文采，有热心肠，概括精准，而且与文中内容一一对应，如“学问”对应先生“博闻强记”；“有文采”对应其声情并茂；“有热心肠”对应其一哭一笑中的爱国情怀。）

第段最后总结收束，堪为人物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