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兵车行》赏析
(2024-10-06 06:31:07)分类: 语文教学 |
杜甫《兵车行》赏析
《兵车行》是唐代大诗人杜甫创作的叙事诗。全诗以“道旁过者问行人”为界分为两段:首段摹写送别的惨状,是纪事;次段传达征夫的诉苦,是纪言。此诗具有深刻的思想内容,借征夫对老人的答话,倾诉了人民对战争的痛恨,揭露了唐玄宗长期以来的穷兵黩武,连年征战,给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灾难。全诗寓情于叙事之中,在叙述次序上参差错落前后呼应,变化开阖井然有序,并巧妙运用过渡句和习用词语,造成了回肠荡气的艺术效果。诗人自创乐府新题写时事,为中唐时期兴起的新乐府运动作出了开创性的贡献。
兵车行
杜甫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
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
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
或从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营田。
去时里正与裹头,归来头白还戍边。
边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
况复秦兵耐苦战,被驱不异犬与鸡。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
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
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注解】
1.妻子:妻和子女。
2.干:犯,冲。
3.点行频:一再按丁口册上的行次点名征发。
4.里正:即里长。唐制:百户为一里,里有里正,管户口、赋役等事。
5.与裹头:古以皂罗三尺裹头作头巾。因应征才年龄还小,故由里正替他裹头。
6.武皇:汉武帝,他在历史上以开疆拓土著称。这里暗喻唐玄宗。
7.山东:指华山以东,义同“关东”。
8.二百州:唐代潼关以东设七道,共二百十一州。这里举其整数。
9.县官:指官府。
【另注】
行:本是乐府歌曲中的一种体裁。兵车行:是杜甫自创的乐府新题。
辚(lín)辚:车行走时的声音。
萧萧:马蹄声。
行人:从军出征的人。
耶娘妻子:父亲、母亲、妻子、儿女的并称。从军的人既有十几岁的少年,也有四十多岁的成年人,所以送行的人有出征者的父母,也有妻子和孩子。耶,同“爷”,父亲。
咸阳桥:又叫便桥,汉武帝时建,唐代称咸阳桥,后来称渭桥,在咸阳城西渭水上,是长安西行必经的大桥。
干(gn):冲。
过者:路过的人。这里指诗人自己。
点行频:点名征兵频繁。点行,按户籍名册强征服役。
或从十五北防河:有的人从十五岁就从军到西北区防河。唐玄宗时,吐蕃常于秋季入侵,抢掠百姓的收获。为抵御侵扰,唐王朝每年征调大批兵力驻扎河西(今甘肃河西走廊)一带,叫“防秋”或“防河”。
营田:即屯田。戍守边疆的士卒,不打仗时须种地以自给,称为营田。
里正与裹头:里正,唐制凡百户为一里,置里正一人管理。与裹头,给他裹头巾。新兵入伍时须着装整齐,因年纪小,自己还裹不好头巾,所以里正帮他裹头。
戍边:守卫边疆。
边庭流血成海水:边庭,即边疆。血流成海水,形容战死者之多。
武皇开边意未已:武皇扩张领土的意图仍没有停止。武皇,汉武帝,这里借指唐玄宗。唐诗中借武皇代指玄宗。开边,用武力扩张领土。
汉家山东二百州:汉朝秦地以东的二百个州。汉家,汉朝,这里借指唐朝。山东,古代秦居西方,秦地以东(或函谷关以东)统称“山东”。唐代函谷关以东共217州,这里说“二百州”是举其整数。
千村万落生荆杞:成千上万的村落灌木丛生。这里形容村落的荒芜。荆杞,荆棘和枸杞,泛指野生灌木。
禾生陇亩无东西:庄稼长在田地里不成行列。陇亩,田地。陇,同“垄”。无东西,不成行列。
况复秦兵耐苦战:更何况关中兵能经受艰苦的战斗。况复,更何况。秦兵,关中兵,即这次出征的士兵。
长者:对老年人的尊称。这里是说话者对杜甫的称呼。
役夫敢申恨:我怎么敢申诉怨恨呢?役夫,应政府兵役的人,这里是说话者的自称之词。敢,副词,用于反问,这里是“岂敢”的意思。申恨,诉说怨恨。
关西卒:函谷关以西的士兵,即秦兵。
县官:这里指官府。
信知:确实知道。
犹得嫁比邻:还能够嫁给同乡。得,能够。比邻,同乡。
青海头:指今青海省青海湖边。唐和吐蕃的战争,经常在青海湖附近进行。
烦冤:不满、愤懑。
啾啾:象声词,形容凄厉的叫声。
【译文】
战车叮铃响不停,战马声声嘶啸;
远征的壮丁,个个把弓箭背在腰。
爹娘呵妻儿呵,都匆匆跑来相送,
车马扬起的尘埃,遮蔽了咸阳桥。
拖的拖抱的抱,拦路顿脚放声哭,
悲惨的哭声,一阵阵冲上九重霄。
有一个行人,同情地问一个壮丁,
壮丁只轻轻说:频繁地点名征兵。
有的人十五岁,就征去驻守黄河,
到了四十岁,还编入屯田的军营。
当年出发,还是村长替他扎头巾,
归来头白了,还要再去卫戍边境。
边境上的战士,鲜血已流成海水,
皇上拓边的雄心,仍然没有休止。
你没听说吗?
汉朝的华山以东,有二百多个州,
千村万落,处处长满野草和荆棘。
虽有健壮的妇女,把握锄犁种地,
但是庄稼杂芜,阡陌也难辨东西。
再说关东士兵,素以苦战称第一,
如今被人驱赶,与狗鸡并无差异。
要不是你这个老人家来问究竟,
我怎么敢把心中怨恨向你提起?
且说像今年已经是冬天了,
关西守卒没一个回家休息。
县官衙役急匆匆追逼租税,
无人种地租税从哪去筹集?
早知生男孩招来许多麻烦,
倒不如生女孩还来得适宜。
生女孩可以嫁给隔壁邻居,
生男孩尸骨埋在战场草地。
你没看见吗?就在青海头的那边,
自古来白骨堆成山,没人去料理。
新鬼含冤烦恼,旧鬼不停地哭泣,
倘若是阴天雨天,更是啾啾咿咿。
【又译】
车辆隆隆响,战马萧萧鸣,出征士兵弓箭各自佩在腰。爹娘妻子儿女奔跑来相送,行军时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以致看不见咸阳桥。拦在路上牵着士兵衣服顿脚哭,哭声直上天空冲入云霄。
路旁经过的人问出征士兵怎么样,出征士兵只是说按名册征兵很频繁。有的人十五岁到黄河以北去戍守,纵然到了四十岁还要到西部边疆去屯田。去的时候到里长那里用头巾把头发束起来,他们回时已经白头还要去守边疆。边疆无数士兵流血形成了海水,武皇开拓边疆的念头还没停止。您没听说汉家华山以东两百州,百千村落长满了草木。即使有健壮的妇女手拿锄犁耕种,田土里的庄稼也长得没有东西行列。更何况秦地的士兵又能够苦战,被驱使去作战与鸡狗没有分别。尽管长辈有疑问,服役的人们怎敢申诉怨恨?就像今年冬天,还没有停止征调函谷关以西的士兵。县官紧急地催逼百姓交租税,租税从哪里出?如果确实知道生男孩是坏事情,反而不如生女孩好。生下女孩还能够嫁给近邻,生下男孩死于沙场埋没在荒草间。您没有看见,青海的边上,自古以来战死士兵的白骨没人掩埋。新鬼烦恼地怨恨旧鬼哭泣,天阴雨湿时众鬼凄厉地发出啾啾的哭叫声。
【创作背景】
关于此时的创作背景,有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是讽刺唐玄宗对吐蕃的用兵(见单复《读杜甫诗愚得》卷一)。《杜臆》云:“旧注谓明皇用兵吐蕃,民苦行役而作,是也。此当作于天宝中年。”当时唐王朝对西南的少数民族不断用兵。《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六载:“天宝十载四月,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讨南诏蛮,大败于泸南。时仲通将兵八万,军大败,士卒死者六万人,仲通仅以身免。杨国忠掩其败状,仍叙其战功。制大募两京及河南北兵以击南诏。人闻云南多瘴疠,未战,士卒死者什八九,莫肯应募。杨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振野。”
另一种观点认为是讽刺唐玄宗天宝十载(751年)对南诏的用兵,此时杨国忠专权,谎报军情,弄得民怨沸腾(见钱谦益《钱注杜诗》卷一)。上述两种说法均可通。
【赏析一】
这首诗是讽世伤时之作,也是杜诗中的名篇,为历代所推崇。诗旨在讽刺唐玄宗穷兵黩武给人民带来莫大的灾难,充满非战色彩。
诗的开头七句为第一段,写军人家属送别儿子、丈夫出征的悲惨情景,描绘了一幅震人心弦的送别图。“道旁”十四句为第二段,通过设问,役人直诉从军后妇女代耕,农村萧条零落的境况。“长者”十四句为第三段,写征夫久不得息,连年征兵,百姓唯恐生男和青海战场尸骨遍野,令人不寒而的情况。全诗把唐王朝穷兵黩武的罪恶,揭露得尽致淋漓。
诗寓情于叙事之中,在叙述中张翕变化有序,前后呼应,严谨缜密。诗的字数杂言互见,韵脚平仄互换,声调抑扬顿挫,情意低昂起伏。既井井有条,又曲折多变,真可谓“新乐府”诗的典范。
【赏析二】
这首诗大约作于天宝十年(751)杜甫旅居长安时。《资治通鉴》记载:“天宝十载四月,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讨南诏蛮,大败于泸南。时仲通将兵八万,……士卒死者六万人。仲通仅以身免。杨国忠掩其败状,仍叙其战功。……制大募两京(长安、洛阳)及河南、北兵,以击南诏。人闻云南多瘴疠,未战,士卒死者什八九,莫肯应募。杨国忠遣御史分道捕人,连枷送诣军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振野”。诗人的这篇长歌就是表现唐玄宗好战喜功,穷兵黩武敌给百姓带来的深重灾难。
诗一开始,就在读者眼前展现了一幅震人心魄的送别画面。在这幅画面上,兵车轧地,响声隆隆,战马奔腾,昂首嘶鸣。披挂着弓箭的士卒,夹杂在车马中,一列列地开赴边地战场。漫长的队伍旁,是众多的亲人,男女老少,在纷乱地哭喊、拽拉、捶胸、顿足,跑着为士卒悲恸地送行。车马行人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淹没了横跨渭水的咸阳大桥。“耶娘妻子走相送”一句,不仅写出送别人扶老携幼的情景,同时从爷、娘、妻、子不同身分的送行人中,也表明征夫中长幼年龄的参差不齐。“走相送”的“走”(跑的意思)字,用得出神入化,它将亲人难舍难分的感情写得细致入微。同时,在“车辚辚,马萧萧”、队伍快速行进的时候,一个“走”字,又准确地反衬出了送行者的衰弱不堪。“牵衣、顿足、拦道、哭”四个动作,更将送行者的留恋、悲怆、绝望的感情与神态完整地展现出来。
第二段从“道傍过者问行人”直至结尾,叙述行人的答话。诗人让行人自己申述一生悲惨的经历,以突出诗的“非战”思想,而不加诗人的一语一评,颇似客观描述的“春秋”笔法。
这一段共分三个层次。
第一层自“道傍过者问行人”至“被驱不异犬与鸡”,写征夫在边庭冒着流血死亡的危险去参战,家中只有妇女耕作,以致田园荒芜、民生凋蔽。这层开始,诗人以“道傍过者”的身分向征夫中的一个“行人”询问,探究造成这凄惨送别场面的原因。行人回答问题时,首句就是“点行频”,这三个字一针见血地点出造成祸害的根源,可谓全诗的“诗眼”。接下去就具体叙述“点行频”的情况:从十五岁就去“防河”,到四十岁仍要去军队里“营田”;去的时候是里正给“裹头”的小孩子,回来时已白发苍苍了还要被拉去“戍边”。如此不幸的一生是何人一手造成的呢?
“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原来是唐王朝最高统治者为开拓疆土,不惜用人民“成海水”的鲜血频繁地发动侵略战争。控诉之矛直指皇帝唐玄宗。
在唐诗中,借汉武帝以指唐玄宗的例子是很多的。诗人在这首诗里如此大胆地指控,使我们看到一位胸怀正义的伟大诗人,对不顾人民死活的统治者是何等地激愤!接着诗人用“君不闻”三字领起,又将人们的视野从“行人”及“边庭”的“微观”世界引向“山东二百州”的“千村万落”这一“宏观”世界——华山以东的广大地区,人烟萧条,田园荒芜,见不着男劳力,即使有一些妇女在把犁耕种,也难改变“禾生陇亩无东西”的局面。更何况关中秦地一带的人素来以英勇善战著称,被征调的就更加频繁。在统治者眼里,这些人连鸡犬都不如,这一层是由“点”到“面”、由“微观”到“宏观”地揭示出“点行频”给人民带来的灾难。
第二层自“长者虽有问”至“生男埋没随百草”,写役夫长年在外征战不息,家中却还遭官府催租之苦。
“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是反问句,以往人民是不敢申诉心中的怨恨的,但是现在愤怒的火焰终于喷涌而出:“且如今年冬,未休关西卒。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且如”二字,意思是且举一例,以见其余。这几句是说:就拿今年冬天来说吧,在函谷关以西征调关中兵,丁壮都去戍边,无人耕田,可是官府还要强索租税,那么租税又从什么地方来呢?这也是一句反问,但它却象一柄利刃,一下子就击中了统治者那无人耕作而还要缴纳租税的荒谬逻辑。征夫的两次反问都是含蓄的,但后一次更显得柔中有刚,义正辞严,体现出他们的恨之切,怨之重。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的,然而,无休无止的战争却把人们早已被扭曲的思想再来个弯上加弯,这就更有力地揭露了封建社会兵役的繁重及其罪恶。
第三层从“君不见青海头”到篇末,进一步通过描写战场的悲惨景象来诅咒拓边战争。这四句是全诗的高潮,也是“行人”对这次出征的前景形象化的预测。通过对自己一生的回顾、对“山东”大地的纵览和对家庭濒临破败的预感的描述之后,“行人”的感情象决堤的河水,滔滔的恨浪奔腾汹涌,一发而不可收。“多行不义必自毙”,不义的战争必败。“行人”
这撕肝裂肺、令人战栗的“瞻望辞”,是对统治阶级穷兵黩武战争的愤怒诅咒。诗歌结尾这令人心惊胆寒、毛骨悚然的恐怖场面与开头人声鼎沸的画面相对照,则更显示出“耶娘妻子走相送”这生离死别场面的悲惨。
《兵车行》是杜甫的代表作之一。它如同一页“诗史”。说它是“史”,因为它具有“春秋”史家纪事的客观性、真实性。特别是“耶娘妻子走相送”与“哭声直上干云霄”两句与《资治通鉴》中“于是行走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声振野”记叙的巧合,则更见出其“史”的价值。此外,从“道傍过者”与“行人”的谈吐中也可见杜甫“史笔”的严肃性。
“道傍过者”是诗人,但他的动作只有一“问”,且连问的内容都只字未提,这就更使诗的思想主题具有了客观性。至于“行人”的回话中的“边庭流血成海水”,也与史书中“士卒死者六万人”,“未战,士卒死者什八九”之记载相合。
《兵车行》的另一显著特点就是寓情于叙事中。
这首诗无论是第一段的场景描写,还是第二段的答话记述,都充盈着诗人“安得壮士挽天河,净洗甲兵长不用”(《洗兵马》)的忧心如焚的“非战”思想感情。
第一段叙眼前之事中的“牵衣顿足拦道哭”,把四个动作的措置组合就很富于感情色彩。“一切景语皆情语”。正因为诗人与送行队伍中的人民感情相通,所以他才能绘出感情真切的场景,为第二段渲染气氛,提供可信的背景。第二段尽管是“行人”的叙述,但也饱含着诗人的激情。象“行人但云点行频”、“武皇开边意未已”等句,抨击时弊的胆识就很卓绝,而这个“胆”中又包含了诗人“匡时济世”的炽烈情感。
在语言上《兵车行》的句式有三言的、五言的、七言的,而且往往错杂运用,表现出诗人剧烈起伏的胸波和鼓、钹、铙、磐众乐齐鸣的气势,让读者在句式错落变化中体味出诗人忧、悲、愤、怆等感情的剧烈变化。用韵上,全诗所用八韵,不仅增加了抑扬顿挫的节奏感,而且也收到了声情并茂的效果,读后给人以波澜起伏,迭宕有致的感受。“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道傍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归来头白还戍边,边庭流血成海水”“县官急索租,租税从何出?”等等顶针句子的运用,使句子回环往复,上下蝉联,造成音节上的铿锵和谐,感情上的一气连贯。
此外,语意上的前后照应也是这首诗较突出的一个特点。如前有“道傍过者问行人”一语的存在,后才有“长者虽有问”“君不闻”“君不见”等语的出现;前有“开边意未已”的原因,后才有“未休关西卒”的结果;前有“千村万落生荆杞”的事实,后才有“租税从何出”的反问;前有“边庭流血成海水”的惨状,后才有“新鬼烦冤旧鬼哭”的凄凉。这些都是上下关联,前后照应,给人以更深地思味。
【赏析三】
杜甫的《兵车行》没有沿用乐府古题,而是缘事而发,即事名篇,自创新题,运用乐府民歌的形式,深刻地反映了人民的苦难生活。
诗歌从蓦然而起的客观描述开始,以重墨铺染的雄浑笔法,如风至潮来,突兀展现出一幅震人心弦的巨幅送别图:兵车隆隆,战马嘶鸣,一队队被抓来的穷苦百姓,换上了戎装,佩上了弓箭,在官吏的押送下,正开往前线。征夫的爷娘妻子乱纷纷地在队伍中寻找、呼喊自己的亲人,扯着亲人的衣衫,捶胸顿足,边叮咛边呼号。车马扬起的灰尘,遮天蔽日,连咸阳西北横跨渭水的大桥都被遮没了。千万人的哭声汇成震天的巨响在云际回荡。“耶娘妻子走相送”,一个家庭支柱、主要劳动力被抓走了,剩下来的尽是些老弱妇幼,对一个家庭来说不啻是一个塌天大祸,自然是扶老携幼,奔走相送。一个普通的“走”字,寄寓了诗人非常浓厚的感情色彩。亲人被突然抓兵,又急促押送出征,眷属们追奔呼号,去作那一刹那的生死离别,很仓促,也非常悲愤。“牵衣顿足拦道哭”,一句之中连续四个动作,又把送行者那种眷恋、悲怆、愤恨、绝望的动作神态,表现得细腻入微。诗人笔下,车马人流,灰尘弥漫;哭声遍野,直冲云天。这样的描写,从听觉和视觉上表现生死离别的悲惨场面,集中展现了成千上万家庭妻离子散的悲剧。
接着,从“道傍过者问行人”开始,诗人通过设问的方法,让当事者,即被征发的士卒作了直接倾诉。
“道傍(旁)过者”即过路人,也就是杜甫自己。上面的凄惨场面,是诗人亲眼所见;下面的悲切言辞,又是诗人亲耳所闻。这就增强了诗的真实感。“点行频”,是全篇的“诗眼”。它一针见血地点出了造成百姓妻离子散,万民无辜牺牲,全国田亩荒芜的根源。接着以一个十五岁出征,四十岁还在戍边的“行人”作例,具体陈述“点行频”,以示情况的真实可靠。“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诗中的“武皇”实指唐玄宗。杜甫如此大胆地把矛头直接指向了最高统治者,这是从心底迸发出来的激烈抗议,充分表达了诗人怒不可遏的悲愤之情。
诗人写到这里,笔锋陡转,开拓出另一个惊心动魄的境界。诗人用“君不闻”三字领起,以谈话的口气提醒读者,把视线从流血成海的边庭转移到广阔的内地。诗中的“汉家”也是影射唐朝。华山以东的原田沃野千村万落,变得人烟萧条,田园荒废,荆棘横生,满目凋残。诗人驰骋想象,从眼前的闻见,联想到全国的景象,从一点推及到普遍,两相辉映,不仅扩大了诗的表现容量,也加深了诗的表现深度。
从“长者虽有问”起,诗人又推进一层。“长者”二句透露出统治者加给他们的精神桎梏,但是压是压不住的,下句就终究引发出诉苦之词。敢怒而不敢言,而后又终于说出来 ,这样一阖一开,把征夫的苦衷和恐惧心理,表现得极为细腻逼真。这几句写的是眼前时事。因为“未休关西卒”,大量的壮丁才被征发。而“未休关西卒”的原因,正是由于“武皇开边意未已”所造成。“租税从何出?”又与前面的“千村万落生荆杞”相呼应。这样前后照应,层层推进,对社会现实的揭示越来越深刻。这里忽然连用了几个短促的五言句,不仅表达了戍卒们沉痛哀怨的心情,也表现出那种倾吐苦衷的急切情态。这样通过当事人的口述,又从抓兵、逼租两个方面,揭露了统治者的穷兵黩武加给人民的双重灾难。
诗人接着感慨道:如今是生男不如生女好,女孩子还能嫁给近邻,男孩子只能丧命沙场。这是发自肺腑的血泪控诉。重男轻女,是封建社会制度下普遍存在的社会心理。但是由于连年战争,男子的大量死亡,在这一残酷的社会条件下,人们却一反常态,改变了这一社会心理。这个改变,反映出人们心灵上受到十分严重的摧残。最后,诗人用哀痛的笔调,描述了长期以来存在的悲惨现实:青海边的古战场上,平沙茫茫,白骨露野,阴风惨惨,鬼哭凄凄,场面凄清悲惋,情景寂冷阴森。这里,凄凉低沉的色调和开头那种人声鼎沸的气氛,悲惨哀怨的鬼泣和开头那种惊天动地的人哭,形成了强烈的对照。这些都是“开边未已”所导致的恶果。至此,诗人那饱满酣畅的激情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唐王朝穷兵黩武的罪恶也揭露得淋漓尽致。
《兵车行》是杜诗名篇,为历代所推崇。它揭露了唐玄宗长期以来的穷兵黩武,连年征战,给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灾难,具有深刻的思想内容。在艺术上也很突出。首先是寓情于叙事之中。这篇叙事诗,无论是前一段的描写叙述,还是后一段的代人叙言,诗人激切奔越、浓郁深沉的思想感情,都自然地融汇在全诗的始终,诗人那种焦虑不安、忧心如焚的形象也仿佛展现在读者面前。其次在叙述次序上参差错落前后呼应,舒得开,收得起,变化开阖,井然有序。第一段的人哭马嘶、尘烟滚滚的喧嚣气氛,给第二段的倾诉苦衷作了渲染铺垫;而第二段的长篇叙言,则进一步深化了第一段场面描写的思想内容,前后辉映,互相补充。同时,情节的发展与句型、音韵的变换紧密结合,随着叙述,句型、韵脚不断变化,三、五、七言,错杂运用,加强了诗歌的表现力。如开头两个三字句,急促短迫,扣人心弦。后来在大段的七字句中,忽然穿插上八个五字句,表现“行人”那种压抑不住的愤怒哀怨的激情,格外传神。用韵上,全诗八个韵,四平四仄,平仄相间,抑扬起伏,声情并茂。再次,是在叙述中运用过渡句和习用词语,如在大段代人叙言中,穿插“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长者虽有问,役夫敢申恨?”和“君不见”、“君不闻”等语,不仅避免了冗长平板,还不断提示读者,造成了回肠荡气的艺术效果。诗人还采用了民歌的接字法,顶真勾连,如“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道旁过者问行人,行人但云点行频”等,这样蝉联而下,累累如贯珠,朗读起来,铿锵和谐,优美动听。最后,采用了通俗口语,如“耶娘妻子”、“牵衣顿足拦道哭”、“被驱不异犬与鸡”等,清新自然,明白如话,是杜诗中运用口语非常突出的一篇。前人评及此,曾这样说:“语杂歌谣,最易感人,愈浅愈切。”这些民歌手法的运用,给诗歌增添了明快而亲切的感染力。
【名家点评】
宋代蔡启《蔡宽夫诗话》:齐梁以来,文士喜为乐府词,唯老杜《兵车行》《悲青坂》《无家别》等篇,皆因时事,自出己意立题,略不更蹈前人陈迹,真豪杰也。
宋代黄彻《巩溪诗话》:杜集多用经书语,如“车辚辚,马萧萧”,未尝外入一字……皆浑然严重,如天陛赤墀,植璧鸣玉,法度森锵。
元代吴师道《吴礼部诗话》:“长者虽有问,役夫敢伸恨。”寻常读之,不过以为漫语而已。更事之馀,始知此语之信,……“虽”字、“敢”字,曲尽事情。
明代胡应麟《诗薮》:乐府则太白擅奇古今,少陵嗣迹风雅,《蜀道难》《远别离》等篇,出鬼入神,倘恍莫测;《兵车行》《新婚别》等作,述情陈事,恳例如见。张王欲以拙胜,所谓差之厘毫;温李欲以巧胜,所谓谬以千里。……杜《兵车》《丽人》《王孙》等篇,正祖汉、魏,行以唐调耳。
明末清初王嗣奭《杜臆》:此诗已经物色,其尤妙在转韵处磊落顿挫,曲折条畅。
明末清初周敬、周珽《唐诗选脉会通评林》:吴山民曰:首段作乐府语,不嫌直率。“且如今冬”二句,应“开边未已”来;“县官急索”二句,应“村落生荆杞”来。周珽曰:以开边之心未已,致令人鬼哭不得了。闻者有不痛心乎?写至此,应胸有鬼神,笔有风雨。陆时雍曰:起结最是古意。
明末清初唐汝询《汇编唐诗十集》:吴逸一云:语杂歌瑶,最易感人,愈浅愈切。
明末清初钱谦益《钱注杜诗》:此诗序南征之苦,设为役夫问答之词,“君不闻”已下,言征戍之苦,海内骚骚,不独南征一役为然,故曰“役夫敢申恨”也。“且如”以下,言土著之民,亦不堪赋役,不独征人也。“君不见”以下,举青海之故,以明征南之必不返也。不言南诏,而言山东,言关西,言陇右,其词哀怨而不迫如此。曰“君不闻”“君不见”,有诗人呼祈父之意焉。是时国忠方贵盛,未敢斥言之,杂举河陇之事,错互其词,若不为南诏而发者,此作者之深意也。
清代仇兆鳌《杜诗详注》:此章是一头两脚体:下面两扇,各有起结,各换四韵,各十四句,条理秩然,而善于曲折变化,故从来读者不觉耳。周甸曰:少陵值唐运中衰,其音响节奏,骎骎乎变风变雅,与《骚》同功。唐非无诗,求能仰窥圣作,裨益世教,如少陵者,鲜矣。
清代查慎行《初白庵诗评》:俞犀月先生云:声调自古乐府来,笔法古峭,质而有文。从行人口中说出,是风人遗格。
清代张谦宜《茧斋诗谈》:句有长短,一团气力。“长者虽有问”数句作缓语,一间急势。末用惨急调,收得陡。
清代何焯《义门读书记》:曲折穿漏不直,亦有宾主。借“秦人”口中带出,以所见者包举所不及见者也(“况复秦兵”二句下)。篇中逐层相接,累累珠贯,弊中国以徼边功,农桑废而赋敛益急,不待禄山作逆,山东已有土崩之势矣。况畿辅根本亦空虚如是,一朝有事,谁与守耶?借汉喻唐,借山东以切关西,尤得体。
清代沈德潜《唐诗别裁》:诗为明皇用兵吐番而作,设为问答,声音节奏,纯从古乐府得来。以人哭始,鬼哭终,照应在有意无意。
清高宗敕编《唐宋诗醇》:此体创自老杜,讽刺时事而托为征夫问答之词。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为戒,《小雅》遗音也。篇首写得行色匆匆,笔势汹涌,如风潮骤至,不可逼视。以下出点行之频,出开边之非,然后正说时事,末以惨语结之。词意沉郁,音节悲壮,此天地商声,不可强为也。
清代浦起龙《读杜心解》:是为乐府创体,实乃乐府正宗。
清代杨伦《杜诗镜铨》:邵云:是唐诗史,亦古乐府。通篇设为役夫问答之词,乃风人遗格。叙起一片惨景,笔势如风潮骤涌,不可迫视(“车辚辚”四句下)。蒋云:三字一吞声,小顿下再说起(“行人但云”句下)。一篇微旨(“武皇开边”句下)。善作反衬(“纵有健妇”句下)。又作一折(“长者虽有问”句下)。痛绝语(“生女犹得”二句下)。
清代潘德舆《养一斋李杜诗话》:若《桃竹杖引》,特一时兴到语耳,非其至也。必求其至,《兵车行》为杜集乐府首篇,具长短音节,拍拍入神,在《桃竹杖引》之上。
清代施补华《岘佣说诗》:“行人但云点行频”“去时里正与里头”“纵有健妇把锄犁”,合之五古《新婚别》《无家别》《垂老别》《石壕吏》诸诗,见唐世府兵之弊,家家抽丁远戍,烟户一空,少陵所以为诗史也。
清代曾国藩、吴汝纶《十八家诗钞评点》:张(廉卿)云:杜公歌行妙处,与汉魏古诗异曲同工,如此篇可谓绝诣矣。
【作者简介】
杜甫(712-770),字子美,自号少陵野老,世称“杜工部”“杜少陵”等,汉族,河南府巩县(今河南省巩义市)人,唐代伟大的现实主义诗人,杜甫被世人尊为“诗圣”,其诗被称为“诗史”。杜甫与李白合称“李杜”,为了跟另外两位诗人李商隐与杜牧即“小李杜”区别开来,杜甫与李白又合称“大李杜”。他忧国忧民,人格高尚,他的约1400余首诗被保留了下来,诗艺精湛,在中国古典诗歌中备受推崇,影响深远。759-766年间曾居成都,后世有杜甫草堂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