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四圣试禅心》赏析(2)
(2023-11-20 02:48:59)分类: 语文教学 |
那呆子拉着马,有草处且不教吃草,嗒嗒嗤嗤的,赶着马,转到后门首去。只见那妇人,带了三个女子,在后门外闲立着,看菊花儿耍子。他娘女们看见八戒来时,三个女儿闪将进去。那妇人伫立门首道:“小长老那里去?”这呆子丢了缰绳,上前唱个喏,道声“娘!我来放马的。”那妇人道:“你师父忒弄精细。在我家招了女婿,却不强似做挂搭僧,往西跄路?”八戒笑道:“他们是奉了唐王的旨意,不敢有违君命,不肯干这件事。刚才都在前厅上栽我,我又有些奈上祝下的,只恐娘嫌我嘴长耳大。”那妇人道:“我也不嫌,只是家下无个家长,招一个倒也罢了;但恐小女儿有些儿嫌丑。”八戒道:“娘,你上复令爱,不要这等拣汉。想我那唐僧,人才虽俊,其实不中用。我丑自丑,有几句口号儿。”妇人道:“你怎的说么?”八戒道:“我
虽然人物丑,勤紧有些功。若言千顷地,不用使牛耕。只消一顿钯,布种及时生。没雨能求雨,无风会唤风。房舍若嫌矮,起上二三层。地下不扫扫一扫,阴沟不通通一通。家长里短诸般事,踢天弄井我皆能。”
那妇人道:“既然干得家事,你再去与你师父商量商量看,不尴尬,便招你罢。”八戒道:“不用商量:他又不是我的生身父母,干与不干,都在于我。”妇人道:“也罢,也罢,等我与小女说。”看他闪进去,扑的掩上后门。八戒也不放马,将马拉向前来。怎知孙大圣已一一尽知,他转翅飞来,现了本相,先见唐僧道:“师父,悟能牵马来了。”长老道:“马若不牵,恐怕撒欢走了。”行者笑将起来,把那妇人与八戒说的勾当,从头说了一遍。三藏也似信不信的。
少时间,见呆子拉将马来拴下。长老道:“你马放了?”八戒道:“无甚好草,没处放马。”行者道:“没处放马,可有处牵马么?”呆子闻得此言,情知走了消息,也就垂头扭颈,努嘴皱眉,半晌不言。又听得呀的一声,腰门开了,有两对红灯,一副提壶,香云霭霭,环佩叮叮,那妇人带着三个女儿,走将出来,叫真真、爱爱、怜怜,拜见那取经的人物。那女子排立厅中,朝上礼拜。果然也生得标致。但见他:
一个个蛾眉横翠,粉面生春。妖娆倾国色,窈窕动人心。花钿显现多娇态,绣带飘飖迥绝尘。半含笑处樱桃绽,缓步行时兰麝喷。满头珠翠,颤巍巍无数宝钗簪;遍体幽香,娇滴滴有花金缕细。说甚么楚娃美貌,西子娇容?真个是九天仙女从天降,月里嫦娥出广寒!
那三藏合掌低头,孙大圣佯佯不睬,少沙僧转背回身。你看那猪八戒,眼不转睛,淫心紊乱,
行者道:“呆子,不要者嚣。你那口里‘娘’也不知叫了多少,又是甚么弄不成。快快的应成,带携我们吃些喜酒,也是好处。”他一只手揪着八戒,一只手扯住妇人道:“亲家母,带你女婿进去。”那呆子脚儿趄趄的,要往那里走。那妇人即唤童子:“展抹桌椅,铺排晚斋,管待三位亲家。我领姑夫房里去也。”一壁厢又吩咐庖丁排筵设宴,明晨会亲。那几个童子,又领命讫。他三众吃了斋,急急铺铺,都在客座里安歇不题。
却说那八戒跟着丈母,行入里面,一层层也不知多少房舍,磕磕撞撞,尽都是门槛绊脚。呆子道:“娘,慢些儿走。我这里边路生,你带我带儿。”那妇人道:“这都是仓房、库房、碾房各房,还不曾到那厨房边哩。”八戒道:“好大人家!”磕磕撞撞,转湾抹角,又走了半会,才是内堂房屋。那妇人道:“女婿,你师兄说今朝是天恩上吉日,就教你招进来了;却只是仓卒间,不曾请得个阴阳,拜堂撒帐,你可朝上拜八拜儿罢。”八戒道:“娘,娘说得是。你请上坐,等我也拜几拜,就当拜堂,就当谢亲,两当一儿,却不省事?”他丈母笑道:“也罢!也罢,果然是个省事干家的女婿。我坐着,你拜么。”
咦!满堂中银烛辉煌,这呆子朝上礼拜,拜毕。道:“娘,你把那个姐姐配我哩?”他丈母道:“正是这些儿疑难:我要把大女儿配你,恐二女怪;要把二女配你,恐三女怪;欲将三女配你,又恐大女怪;所以终疑未定。”八戒道:“娘,既怕相争,都与我罢;省得闹闹吵吵,乱了家法。”他丈母道:“岂有此理!你一人就占我三个女儿不成!”八戒道:“你看娘说的话。那个没有三房四妾?就再多几个,你女婿也笑纳了。我幼年间,也曾学得个熬战之法,管情一个个伏侍得他欢喜。”那妇人道:“不好!不好!我这里有一方手帕,你顶在头上,遮了脸,撞个天婚,教我女儿从你跟前走过,你伸开手扯倒那个就把那个配了你罢。”呆子依言,接了手帕,顶在头上。有诗为证。诗曰:
痴愚不识本原由,色剑伤身暗自休。
从来信有周公礼,今日新郎顶盖头。
那呆子顶裹停当。道:“娘,请姐姐们出来么。”他丈母叫:“真真、爱爱、怜怜,都来撞天婚,配与你女婿。”只听得环佩响亮,兰麝馨香,似有仙子来往,那呆子真个伸手去捞人。两边乱扑,左也撞不着,右也撞不着。来来往往,不知有多少女子行动,只是莫想捞着一个。东扑抱着柱科,西扑摸着板壁。两头跑晕了,立站不稳,只是打跌。前来蹬着门扇,后去汤着砖墙。磕磕撞撞,跌得嘴肿头青。坐在地下,喘气呼呼的道:“娘啊,你女儿这等乖滑得紧,捞不着一个,奈何!奈何!”
那妇人与他揭了盖头道:“女婿,不是我女儿乖滑,他们大家谦让,不肯招你。”八戒道:“娘啊,既是他们不肯招我啊,你招了我罢。”那妇人道:“好女婿呀!这等没大没小的,连丈母也都要了!我这三个女儿,心性最巧。他一人结了一个珍珠篏锦汗衫儿。你若穿得那个的,就教那个招你罢。”八戒道:“好!好!好!把三件儿都拿来我穿了看;若都穿得,就教都招了罢。”那妇人转进房里,止取出一件来,递与八戒。那呆子脱下青锦布直裰,取过衫儿,就穿在身上;还未曾系上带子,扑的一跤,跌倒在地。原来是几条绳紧紧绷住。那呆子疼痛难禁。这些人早已不见了。
却说三藏、行者、沙僧一觉睡醒,不觉的东方发白。忽睁睛抬头观看,那里得那大厦高堂,也不是雕梁画栋,一个个都睡在松柏林中。慌得那长老忙呼行者。沙僧道:“哥哥,罢了!罢了!我们遇着鬼了!”孙大圣心中明白,微微的笑道:“怎么说?”长老道:“你看我们睡在那里耶!”行者道:“这松林下落得快活,但不知那呆子在那里受罪哩。”长老道:“那个受罪?”行者笑道:“昨日这家子娘女们,不知是那里菩萨,在此显化我等,想是半夜里去了,只苦了猪八戒受罪。”三藏闻言,合掌顶礼。又只见那后边古柏树上,飘飘荡荡的,挂着一张简贴儿。沙僧急去取与师父看时,却是八句颂子云:
“黎山老母不思凡,南海菩萨请下山。
普贤文殊皆是客,化成美女在林间。
圣僧有德还无俗,八戒无禅更有凡。
从此静心须改过,若生怠慢路途难!”
那长老、行者、沙僧正然唱念此颂,只听得林深处高声叫道:“师父啊,绷杀我了!救我一救!下次再不敢了!”三藏道:“悟空,那叫唤的可是悟能么?”沙僧道:“正是。”行者道:“兄弟,莫睬他,我们去罢。”三藏道:“那呆子虽是心性愚顽,却只是一味蒙直,倒也有些膂力,挑得行李;还看当日菩萨之念,救他随我们去罢。料他以后,再不敢了。”那沙和尚却卷起铺盖,收拾了担子;孙大圣解缰牵马,引唐僧入林寻看。咦!这正是:从正修持须谨慎,扫除爱欲自归真。毕竟不知那呆子凶吉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西游记》是我国古代神魔小说的代表作,其神幻离奇、浪漫诙谐、大俗大雅堪为文林独秀。作者吴承恩“平生不肯受人怜,喜笑悲歌气傲然”。他依据前人诸本构筑成《西游记》的骨骼,更杂以诙谐、间以讽刺或有意的用以说理谈玄。正如鲁迅先生所指出:“作者禀性善谐谑,故虽述变幻恍惚之事,亦每杂解颐之言,使神魔皆有神情,精魅亦通世故而寓有玩世不恭之意。”《西游记》之所以能流传至今,其原因或正在此。
吴氏《西游记》在情节的安排和展开的方式上有其自己的特点和艺术结构上的独创性。小说的第二十三回《三藏不忘本
本回开篇,通过悟空与八戒的对话,不露痕迹地将八戒的秉性先做交待。八戒道:“哥啊,你只知道你自己走路轻省,哪里管别人累坠?自过了流沙河,这一向爬山越岭、身挑着重担,老大难挨也!”“似这般许多行李,难为老猪一个逐日家担着走,偏你跟师傅做徒弟,拿我做长工!”言语之中不仅对悟空冷嘲热讽,并且总想嫁祸于人。他算计白龙马:“我晓得你尊性高傲,你定是不肯挑;但师傅骑的马,那般高大肥盛,只驼着老和尚一个,教他带几件儿,也是兄弟之情。”八戒的这一番话实际上是抱怨叫屈,为下文的四圣显化仙庄,八戒不经一试自然地做了铺垫,埋下伏笔。以八戒常常念叨的话说:“大家取经都望成正果。”然而,师徒四人毕竟禀性不同,心肠各异;看见那四圣点化的仙庄,便有种种的表现。唐僧只是说:“那壁厢有一座庄院,我们都好去借宿也。”沙僧歇了担子,一言未发;行者急抬头举目而看,“情知是佛仙点化”,只道:“好好好,我们借宿去来。”三人的言辞举动虽不相似,终究不失出家人的本份;独有那呆子与众不同,他将心中所想脱口道出:“这个人家,是过当的富实之家!”那肚囊之内似乎已隐藏了非分之念。接着,作者层层深入,一环紧扣一环,由观音菩萨变化的“贾莫氏”先出场,八戒立时“饧眼偷看”,已自觉其“脂粉不施犹自美,风流还似少年才”再加上那妇人的一番“有家资万贯,良田千倾”的表白,更使那呆子邪念萌生。待等道出了:“三个女儿都不曾许配人家”,“俱有几分颜色,女工针指无所不会”,“也都晓得些吟诗作对,料想也配得过列位长老”时,那八戒立刻“心痒难挠”,“一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的忍耐不住”了。竟走上前“扯了师傅一把”,抱怨道:“你怎么佯佯不睬,好道也做个理会才是”。并几次提议要“大家从长计较”,又以己之心度人,说:“大家都有此心,独拿老猪出丑,常言道‘和尚是色中饿鬼’,哪个不要如此?”见大家都无招赘之意,便又使乖弄巧、自作聪明、迫不急待地以放马为托辞,“虎急急地解了缰绳”去与妇人说合,先自去认了娘。其“色情未泯”之心,果真如此。以后虽倍遭戏弄,无奈本性憨呆愚顽以致执迷不悟,最终做了“绷巴吊拷的女婿”。
作者对猪八戒形象的刻画倾注了吴氏对主人公有憎有爱的情感与批判态度。在全篇的艺术结构上,从场景的选择与渲染,到安排人物语言行动的对比;从场次的转换切变,到幕起幕落的衔接承继,充分显示了小说巧于运笔行文的功力。这节故事以多幕喜剧的结构展开;厅房相见,“莫贾氏”夸富显贵,立意招赘为第一幕。所谓“小妇娘女四人,意欲坐山招夫”见面即提出招赘,且“四位恰好,不知尊意肯否如何?”这种直笔落墨的方法,并不使人突兀,反而起笔即揭题旨,醒人耳目。唐三藏是否忘本?众师徒禅心可纯?小说即以此二问展开情节,写来一波三折,颇有情趣。第二幕是写八戒使乖弄巧,以“放马”为名,
按回目的题旨,唐三藏原是四圣内定的主要考核对象,虽说对八戒的“色情未泯”也早有觉察,殊不料其“无禅有凡”到这种地步。在菩萨们教训猪八戒的时候,作者仍时时不忘用对比的手法来描写唐僧的“有德无俗”,以突出玄奘“出家立志”一心西天取经的虔诚。这种正反相衬的艺术手法,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初进庄院,听得妇人“坐山招夫”的一番话,唐僧即“推聋妆哑,螟目宁心,寂然不答”;即使那妇人显示出家大业大,富贵荣华,唐三藏“也只是如痴如蠢,默默无言”。直至妇人道明三个女儿有颜色,会女工,“也配得过列位长老”,而那“三藏坐在上面,好便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翻白眼儿打仰”。待到妇人与三藏各以“诗词为证”相驳诘,诉说“在家人”与“出家人”不同的好处,实际上菩萨对唐僧的面试审核已结束。小说的编撰之巧,正将题旨深邃形诸于篇章的行文之中,更从故事情节的层层进展和人物言行的描摹勾勒里显示其性格与思想。以人物自身现场说法的精心对比,相互映衬,使形象真实可信而鲜明动人。
作者对猪八戒的批判态度是很明确的,但在艺术手法的运用时,却始终注意让人物自己表演。“撞天婚”是高潮,而“从长计较”四字作为此回中八戒挂在嘴边的口头禅,无疑倒是一条线索,牵着读者的思绪,串联各幕情节,指引向故事的趣处。实质上八戒见这“眼前景”听这“耳中语”已是恨不得立时“脱下青锦布直裰”,入赘山庄,取经趁早散伙。小说篇首呆子一番“苦累”的叫屈,在此又逢“过当的富实之家”的“诚心招婿”,便愈加发作了。行动上:“一似针戳屁股,左扭右扭”,继而“忍耐不住,走上前,扯了师父一把”;口中亦叨念着“好道也做个理会”。甚至以“撇在外面,茶饭全无”,“清灰冷灶,一夜怎过”为借口,左一声“不要栽人”,右一句“独拿老猪出丑”,而末一句“‘和尚是色中饿鬼’,那个不要如此?”却道破心机,自己为自己画了像。作者信笔写来,真是得心应手。
这一回中,作者在许多细小处也是刻意工笔,多有特色。其文字虽短,似乎无意涂抹,淡淡平平,但颇多回味,甚称匠心。如八戒自称“丑自丑,有几句口号儿”单道呆子的“用处”,实际是高老庄倒踏门入赘史的表白;而“跟着”丈母,行入里面,一层层也不知多少房舍,磕磕撞撞,尽都门槛绊脚”正呼应着山庄的家大业大;至于“真真”、“爱爱”、“怜怜”的芳名与标致“乖滑”则似乎寄寓着作者对娼妓烟粉一类的认识与态度(见吴氏《金陵有赠》诗);“贾莫氏”三字自然是暗示隐喻;而大厅内金漆柱上的“红纸春联”,倒是风流才子温飞卿的诗句。这一隐一显,无非仍在试师徒四人的禅心凡心。篇末简帖儿上的“八句颂子”更是菩萨们惯用的指点迷津,启迪心智的方法。读者看得它飘飘荡荡地“挂在后边古柏树上”,唱念着颂子,却听见林中绷吊在树上的八戒的呼救声。而孙悟空明知故问,作者以此喜剧终篇,更使人忍俊不住,连连喷饭。
应该指出的是四圣的亲来试验,编演了一出精心计划好的多幕喜剧,唯有孙悟空火眼金睛,识得真情,而以“不敢泄露天机”,眼看着呆子的失形忘本,痴愚不识而自讨苦吃。三个都在梦中,唯有一人清醒,故事的喜剧性也就更加浓厚了。小说写他“情知”而“不敢”、“变作个红蜻蜓”跟随八戒、“没处放马,可有处牵马”的敲点,以及催赶着“亲家母,带你女婿进去”的又“揪”又“扯”,何尝不是对喜剧的推波助澜。作者写悟空的禅心与机智,又何尝不是衬托出八戒的有凡无禅,情色未泯,憨呆愚顽。作者“善谐谑”的禀性,由小说的颇多戏剧性可见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