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兴:如何读《通鉴》及司马光的治史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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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永兴:如何读《通鉴》及司马光的治史方法
中华书局2022-07-20 00:51中华书局官方账号,优质文化领域创作者
我离开教学岗位已经多年,现在每天还读《资治通鉴》(以下简称《通鉴》),似乎对这部空前杰作更重视了,理解也更深了。回忆多年前我指导学生读《通鉴》时提出的意见,可能对今天的高中学生、大学生读《通鉴》有些帮助,因而写了这篇小文。
我在大学任教多年,讲授唐史。每一学年开始的第一堂课,我都提出学习这一门课的必读书和参考书,必读书的第一种就是《通鉴》。
参加“二十四史”点校工作会议的陈桓、郑天挺、刘节、唐长孺、王仲荦、王永兴、罗继祖、卢振华、张维华、陈仲安、刘乃和等合影
01如何读《通鉴》
在《通鉴》卷1之前,有《胡刻通鉴正文校宋记述略》《新注资治通鉴序》等四篇文章,我要求学生首先读之,以求了解长期以来学者专家研究《通鉴》的成果,对各种版本略有认识。
中华书局出版的《通鉴》,正文大字,胡三省注、《考异》等为小字,我要求学生都要读,认真地一字一句地读,力求读懂,不认识的字要查字典,不懂处要再三读,还要请教师友,不可含混过去。不懂,不要紧,好学、深思、多问,就懂了,但绝对不可不懂装懂。大学毕业了,或成了博士了,可能当教师,以不懂装懂来教学生,误人子弟,这是犯罪。
标点本《资治通鉴》内页
读《通鉴》,同时要看历史地图,《通鉴》胡三省注中,对文中的地名注解很详细,但对于几百年、千年以前的地名及具体位置,还不能具体了解,必须看历史地图。就我所知,谭其骧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就很好,如有可能,同学们应人手一册。
当年星期日,我多在学生宿舍,听我这门课的学生大约三十人,分为三个小组,听讲后,在小组中讨论,我到学生宿舍去了解学生的学习情况和小组讨论的情况。学生们都能努力学习,读《通鉴》正文同时读注文的为大多数,进度有快有慢,这使我很高兴。少数同学未能读注文,因注文太长,时间不够,这是我能理解的。有极少数甚至个别同学认为读注文没有必要,所以不读。学习什么,不学什么,如何学,固然由我指导,由我规定,这是教师的责任;但归根结底,学生个人的自觉自愿是最重要的。
02写读《通鉴》笔记
读《通鉴》是为了对祖国历史求得真了解,以供鉴戒,首先要读懂,要求学生写读《通鉴》笔记是检查学生是否读懂的有效方法。我规定笔记的内容有二,一为学生已读过的《通鉴》的内容,二为学习心得。我一一批改,并用两课时讲了三十多份读书笔记的问题。从笔记中可以看出,大多数学生用功读书,多数学生读了《通鉴》正文和注文,这是很可喜的。
特别使我惊喜的是,一份笔记中提出,想知道司马光的治史方法。我感到惭愧。在讲课中我说过温公撰写《通鉴》所用的史学方法,但只是三言两语,未能详细讲述。在这里我要多说一些,但也只能是很简要的。
司马光
03司马光的治史方法
在《答范梦得》(见《司马文正公传家集》卷63)一文中,司马温公简要叙述撰著《通鉴》的史学方法,我简要陈述如下:作丛目。著史要根据大量真实史料;史,乃求真实之学。修丛目就是首先把有关的史料和此史料出自何书修成事目,例如李靖自锁告变事须注在隋义宁元年李渊在太原起兵之下,李靖佐江夏王孝恭破萧铣事须注在武德四年灭铣时之下,李靖斩辅公祏须注在七年平江东时之下,靖擒东突厥颉利可汗须注在贞观四年破东突厥时之下。它皆仿此,这就是事目。
温公又说:应将新、旧《唐书》纪志传及《统记》补录,并诸家传记小说以至诸人文集与时事稍有关系者,都必须依年月日注所出篇卷于逐事之下,这样就补充成丛目。事目、丛目就是把尽可能多尽可能完备的有关史料,按时间、性质分类,就是要掌握尽可能完备或近于完备的史料。

新旧《唐书》
在这段话之后,司马温公说:“即注之,过多不害。”这句话十分重要,它说明,尽可能完备的史料是治史修史的基础。官修史书多所讳饰,个人所修史书或因传闻不同,或因个人思想好恶不同,这是今日治史两个主要史料来源,前者未必完全可信,后者可信虽或不多,但未必无稍多可信者。至于传奇小说,也可能有少许可信之言之事。摒弃不可信者,集中分析研究可信者,才能求得历史真实。
在事目、丛目的基础上修长编。司马温公说,在丛目中诸多可信史料,如“事同文异者,则请择一明白详备者录之;彼此互有详略,则请左右采获,错综铨次,自用文辞修正之”。修长编的原则,温公概括为“宁失于繁,勿失于略”。
《续资治通鉴长编》(全二十册)
对于长编,再加以删减修改,才能成为定稿,才能成为著作。
先师陈寅恪先生在《杨树达论语疏证序》(见《金明馆丛稿二编》)中曾说:“今先生汇集古籍中事实语言之与《论语》有关者,并间下己意,考订是非,解释疑滞。此司马君实李仁甫长编考异之法,乃自来诂释《论语》者所未有,诚可为治经者辟一新途径,树一新模楷也。”多年前,我读先生此文,知长编考异之法是治史修史的科学方法。先生言必有据,司马君实之《资治通鉴》、李仁甫之《续资治通鉴长编》、杨遇夫之《论语疏证》、寅恪先生之《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元白诗笺证稿》《柳如是别传》以及多篇论文,都是传世不朽之作。他们撰写这样的名著都用长编考异之法。
我在上文申述这一史学方法,根据司马温公的《答范梦得》一文,将之分析为三个层次,但对长编考异之法不可视之为公式,应了解它的精神实质,据要论述的对象而灵活应用,主要为从尽可能多的史料中,择其可信者分析比较考证,或以众多真实的事例或论点参证解释深奥之学说,均为科学方法。
我多年从事教学工作,深知不少青年学生勤劳读书研究,用力多而成就少,不知读何书为其长期研究的基础,既知之,研究方法又不适宜,故成效甚少。我在青年时期也有同样经历,知《通鉴》为必读重要书,但不知其重要性是什么,真所谓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在大学三年级师从寅恪先生读书学习后,遵从以先生的教诲,以及多年读先生书,逐渐省悟《通鉴》之所以重要,所以为研究我们祖国历史必读书;逐渐了解司马温公撰著《通鉴》的宗旨及其史学思想与史学方法。我对《通鉴》的了解仍然肤浅,今谨以我的教学经验和对《通鉴》粗浅的了解,写此小文,供青年学生有志于研究祖国历史者参考。
王永兴先生(1914—2008)
(本文原载《文史知识》2002年第1期,原标题为《关于读〈资治通鉴〉的一些意见》。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