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宝《搜神记·李寄》赏析
(2022-04-18 10:23:19)分类: 语文教学 |
李寄
〔晋〕干宝
东越闽中有庸岭,高数十里。其西北隰中有大蛇,长七八丈,大十馀围,土俗常惧。东治都尉及属城长吏,多有死者。祭以牛羊,故不得祸。或与人梦,或下谕巫祝,欲得啖童女年十二三者。都尉令长,并共患之。然气厉不息。共请求人家生婢子(11),兼有罪家女养之。至八月朝祭(12),送蛇。蛇出,吞啮之(13)。累年如此,已用九女。
尔时预复募索(14),未得其女。将乐县李诞家(15),有六女,无男。其小女名寄,应募欲行,父母不听。寄曰:“父母无相(16),惟生六女,无有一男,虽有如无。女无缇萦济父母之功(17),既不能供养,徒费衣食,生无所益,不如早死。卖寄之身,可得少钱,以供父母,岂不善耶?”父母慈怜,终不听去。寄自潜行(18),不可禁止。
寄乃告请好剑及咋蛇犬(19)。至八月朝,便诣庙中坐(20)。怀剑(21),将犬(22)。先将数石米糍(23),用蜜灌之(24),以置。蛇便出,头大如囷(25),目如二尺镜。闻糍香气,先啖食之。寄便放犬,犬就啮咋;寄从后斫得数创(26)。疮痛急,蛇因踊出,至庭而死。寄入视穴,得其九女髑髅(27),悉举出,咤言曰(28):“汝曹怯弱(29),为蛇所食,甚可哀愍(30)。”于是寄女缓步而归。
越王闻之,聘寄女为后(31),拜其父为将乐令,母及姊皆有赏赐。自是东治无复妖邪之物。其歌谣至今存焉(32)。
(中华书局版汪绍楹校注本《搜神记》卷一九)
【注释】
本篇写少女李寄斩蛇除害的故事。用反衬手法,写出了李寄非凡的勇敢和机智。
东越:汉初小国。在今浙江东南及福建一带。闽中:郡名。庸岭:山名。在今福建邵武县。
隰(x息):低湿之地。
围:计量圆周的长度单位,旧说尺寸长短不一。
土俗:当地风俗。此指当地百姓。
东治:据《晋书地理志》“建安郡”下注,“东治”当作“东冶”。东越国都,在今福建福州市。都尉:郡之军事长官。属城长吏:所属县城的长官。长吏,地位较高的县吏。《汉书百官公卿表》:县令、长“皆有丞、尉,秩四百石至二百石,是为长吏”。
下谕:下令,晓谕。巫祝:古代以歌舞娱神、与神交通的人。
啖(dàn淡):吃。
令长:皆县官,万户以上的大县为令,万户以下的为长。
气厉不息:指大蛇气焰凶猛,为害不止。
(11)家生婢子:即'家生婢',奴婢生的女儿。
(12)朝(zho召):初一日。(13)啮(niè聂):咬。
(14)尔时:这时。预复募索:预先又招募寻找童女。
(15)将乐县:县名,在今福建西北部。
(16)无相:没有福相。
(17)缇萦(tíyíng提营):其父因罪当受肉刑,缇萦随父入长安,上书请为官婢以赎父罪。汉文帝怜而赦其父罪,并除肉刑。事见刘向《列女传》。济:救助。
(18)潜行:偷偷逃走。
(19)告请:向官府申请。咋(zé责):咬。
(20)诣:到。
(21)怀剑:怀中藏剑。
(22)将犬:带着狗。
(23)米糍(cí词):用米蒸制的食品。
(24)(cho吵):用炒过的麦子磨成的面粉,俗称炒面'。
(25)囷(jn君):谷囤。
(26)创:伤口。
(27)髑髅(dúlóu独楼):死人头颅。
(28)咤(zhà乍):感叹。
(29)汝曹:你们。
(30)哀愍(mn敏):哀叹、怜悯。
(31)聘:送礼物以迎娶。
(32)歌谣:当指歌颂李寄斩蛇的歌谣。
【参考译文】
东越国闽中郡有座庸岭,高几十里。庸岭西北的山洞中有一条大蛇,长七八丈,大十多围,当地人时常担惊受怕。东冶的长官都尉和他所管辖的各县城行政长官,多有(被大蛇)咬死的。用牛羊祭祀,仍旧不能制止(大蛇的)危害。(大蛇)有时给人托梦,有时告诉巫、祝,要吃十二三岁的童女。郡、县的长官都为这事担忧。只是大蛇(仍然)无休止地肆虐逞凶。他们一同寻求人家奴婢所生的女孩子,连同罪犯人家的女孩子养着。到了八月初一祭祀,(把童女)送到蛇洞口,蛇就出来吞吃童女。多年这样,已经用了九个童女。
这时,又预先招募寻找,没有招募寻找到祭祀用的童女。将乐县的李诞,家里有六个女儿,没有儿子。他的小女儿名寄,要应征前往。父母不答应。李寄说:父母没有福气,只是生了六个女儿,没有生一个儿子,虽然有孩子跟没有孩子一个样。女儿我没有淳于缇萦帮助父母那样的.功绩,既不能供养(父母),白耗费了穿的吃的,活着没有什么好处,不如早点死了。卖了我李寄的身体,可以得到一点钱,用来供养父母,难道不好吗?父母慈爱,终究不让她去。李寄自己偷偷地走了,没办法制止。
李寄就去访求好剑和会咬蛇的狗。到了八月初一,就到庙里坐下,抱着剑,带着狗。先拿来几石糯米做的糍团,用蜜和炒米粉调灌糍团,把(它)放在洞口。蛇就出来了,头大得像谷仓,眼睛像两尺长的镜子,闻到糍团的香气,先吃糍团。李寄就放出狗,狗跑上前就咬,李寄从后头斫出几处伤口。受伤的地方痛得很,蛇因此跳了出来,到了空地上就死了。李寄进去探看洞穴,找到九个童女的头骨,全都拿了出来,痛惜地说:你们这些人胆小软弱,被蛇吃了,很可悲,很可怜。于是童女李寄缓缓迈步回到家里。
越王听到这件事,就聘童女李寄为王后,授她父亲为将乐县令,母亲和姐姐都得到赏赐。从这以后东冶没有再出现妖邪的东西,有关李寄的歌谣到现在还有。
【赏析一】
《李寄》是一篇英雄主义的传奇之作。自从人类脱离了大自然的怀抱,便陷入了孤立无助的地步。暴虐的异己力量——野火山洪、毒虫猛兽,不时侵袭人类,增加他们的恐惧。尽管在现实生活中人类是依靠群体的力量、依靠日趋成熟的社会来谋求自存的,但在心理上,却渴望超人的保护。于是,自初民的神话至后世的小说,英雄除暴始终是富有魅力的题材。希腊神话中的赫拉克勒斯在襁褓中扼杀毒蛇,后来斩杀猛狮与凶龙;我国神话中的后羿射杀猛兽长蛇,射落九日解除亢早,这都是同一种社会心理的产物。《李寄》正是在这株古老而繁茂的英雄传奇树上开出的一朵小花。
李寄是一位贫家少女,家居东越庸岭之下。庸岭有蛇妖作祟,每年须一童女献祭。李寄自愿请献。她准备了饵食、利剑、猎犬,引蛇出洞后奋力斩杀,除了一方大害。李寄被越王聘为后,举家皆富贵。这篇作品情节紧凑,层次分明。全文很清楚地分为四个阶段:
第一段交代事件背景,借官吏的束手无策烘托蛇妖的凶横气焰,同时反映出民众任妖虐害的可怜境地;第二段写李寄应募,通过父母的怜惜不允反衬李寄一往无前的决心;第三段是全文高潮,写李寄经过周密准备一举歼蛇;
在艺术表现方面,《李寄》的突出之点是对比。大要言之,有三重对比: 李寄与蛇妖的对比,李寄与官吏的对比,李寄与九女的对比。三重对比各有意味,而以第一重对比最为重要。
一般来说,在英雄传奇作品中英雄形象都是体魄强壮、武艺超众的男子汉。赫拉克勒斯力大无比,后羿箭法通神,鲁达胆勇出众,武松艺高胆大。而《李寄》却写的是一位女英雄,而且是十二三岁的少女。她的敌人却是“长七、八丈,大十余围”的巨蛇,以至弱至柔当至强至凶,反而歼妖取胜。这就形成了作品独特的风采,令读者耳目一新。作者在李寄与蛇妖的对比描写中处理得十分细致,又分为前后两层。前一层对比着眼于表面,极力表现蛇之凶焰与李寄之柔弱。这条蛇不仅长大无伦,而且已成精怪,可以降祸给都尉长吏,还可以托梦降谕,俨然是主宰一方祸福的妖神。而李寄呢?贫家幼女,自称“生无所益,不如早死”,而父母则“不听”与“慈怜”。作者在这里没有写李寄决心除妖的豪言壮语,而是让她痛陈孝思,只言赴死而已。这样一则可以造成悬念,二则与蛇妖产生对比,为下文戏剧性的强弱转换作好铺垫。后一层对比通过强弱易势来揭示实质。李寄在生死关头镇静从容,她作好充分的准备后,“诣庙中坐,怀剑将犬”,心雄胆壮,一派大将风度。蛇妖出洞吞食米团时,她“便放犬”,然后“从后斫得数剑”,于是巨蛇踊出而死。真是胜得干净利落。在李寄面前,横暴一时的蛇妖气焰顿敛,变成了冥顽不灵的蠢物。这一变化似有几分意外。但细体味,又很自然。一切妖物不是都只能欺凌弱者乘虚而入吗?当李寄怀剑坐庙之时,那一身誓除妖孽的凛然正气,早已慑服了蛇妖的邪祟。作者借李寄之口讲:“汝曹怯弱,为蛇所食,甚可哀愍!”这两层相反的对比构成了全篇情节的戏剧性转折,并在转折中刻画出光彩夺目的巾帼英雄。
李寄形象的主要色彩是英雄主义的,是超人的。前述的坐庙和斩蛇皆属这方面的浓墨重彩。斩蛇以后,入蛇穴,举九女髑髅,哀之痛之;
李寄与官吏的对比反映了民众呼唤英雄的社会心理基础。官吏的职司本在保护民众,而在蛇妖淫威面前却只图自保,不惜为虎作伥。民众被妖虐害,求助无门,一个贫家女子挺身而出,成了他们的保护神。这一方面抨击了昏官庸吏的无能,另一方面在李寄身上涂染了“侠”的光彩。文学中,武侠题材常盛不衰,其渊源便在于民众渴望从超人处得到保护的心理。从这个意义上讲,李寄斩蛇与武松打虎实有异曲同工之妙。至于李寄与九女的对比,集中在李寄对髑髅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咤言,是作者突出主题的一笔,此不繁言。
中国文学中上的女子形象绝大多数是弱者或恶势力下的牺牲品,偶有美满结局,也不过嫁个好丈夫而已。李寄刚毅勇武的形象便在文苑中格外炫人眼目。只是结尾以嫁与越王终,则未免俗套。不过,遍察中外民间传说,少女的美妙梦想大多须“白马王子”而圆满,李寄终为王后,足见民众对她的崇仰与祝福,也未可深咎。
【赏析二】
《李寄》的艺术魅力,在于它的模糊性。一个十二三岁的童女,人们看不清她高矮、胖瘦、容貌、衣着,看不清她劝说父母时的神态、“潜行”时的匆忙行色,不了解她“怀剑将犬”坐在庙中等待大蛇出洞时的心情,也看不到她斩蛇时奋不顾身的勇猛姿态。而在整体上却能使欣赏者本能地直觉到她的美,立即被她吸引,激起极大的兴趣,调动久久谛视端详的积极性,从而凭借经验体认和情绪记忆展开了丰富的想象,拨开层层雾纱,看清了自己心目中的活生生的李寄的艺术形象——一个普通的英姿飒爽的古代童女。
模糊性给欣赏者提供了艺术再创造的广阔的空间。但不是越模糊越好。只有具有艺术魅力的模糊性才能吸引欣赏者。这篇微型小说模糊性的艺术魅力之大与作者精巧的艺术构思密切相关。全文仅有五百余字,在主要人物李寄出场之前作者用了五分之二的文字作为铺垫:
极写蛇大且毒,官吏死于蛇者甚多,人人恐惧。官府至民间,奉之若神明。祭以牛羊已不能满足其口味,要以童女供啖;
李寄毅然决然潜行之后,并不是直接去送死,而是准备了好剑、猎犬、米餈,将与大蛇决一死战。又是一奇。以卵击石,多么不自量力,等待着她的似乎还是可悲的必死的结局。然而比之直接去送死,却有了一线微茫的希望: 九死一生。生,是有价值的;死,同样有价值。这个抱必死之心、存九死一生之望的李寄,人小志高、有勇有谋的李寄,天真而不幼稚的李寄,思想感情复杂、性格独特的李寄,此时此刻,她那模糊的形象在欣赏者的心目中开始增加了很大的透明度。
李寄竟能置大蛇于死地!她犹如获得“再生”。又是一奇。试看,待大蛇出洞,她机智沉着,抓住战机,放犬啮咋,冲出庙门,绕到蛇后,避开蛇舌,逼近蛇身,迅猛挥剑,奋力砍斫,进进退退,左闪右让,搏斗到大蛇“痛急”“踊出”“至庭而死”。李寄的形象已不再是模糊的、半透明的,而是一个鲜明的童女英雄形象。
蛇死之后,她又探蛇穴,举髑髅,哀九女,才从容不迫地“缓步而归”。这也是一奇。看,她何等轻松自如!她的艺术形象更鲜明、更丰满、也更崇高。当欣赏者为她经历了“必死”“九死一生”、获得“再生” 而欢呼致敬时,不能不落下激动的热泪;当欣赏者目送她缓步远去的背影时,不能不引起深思、再深思!
艺术外象与艺术内涵既有距离,又同步发生。这是模糊性的特点所决定的,也是模糊性的魅力所导致的。小说开头所构建的铺垫性的一组画面,这一组造型与李寄的艺术形象形成了鲜明的比照:愚昧与智慧、怯懦与勇敢、凶残与仁爱、卑劣与崇高……欣赏者透过艺术表层进入了艺术深层,探索到多义的内涵、丰富的社会生活、人生的价值、美学的容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