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荡的林珍妮(下)
(2020-11-27 20:5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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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浮世绘 |
金菊穿着绵绸无袖圆领衫和绵绸花裤衩,端着一盆水出来。她泼掉水后没有进屋,看着我,嘴角挂着笑。
她的圆领衫松松垮垮,让她雪白的胸脯在我眼前摇摇晃晃。
我大胆地看着她,好像在跟自己赌气。
“你看什么?”她笑出声来。“我又不是个怪物。”
“我喜欢看。”
“嗬,你也学坏了。来,我问你件事。到我屋里来。”
她转身进屋。我抹抹额头上的汗,跟进去。进去后我站在门边,又有些疑虑。她绕到我身后,关上门。
“坐吧。坐椅子上……床上坐也可以,随便。”
“有凉开水吗?”
“等一下。”
她的床干净、宽敞。我小心翼翼挪到床边坐下,担心把床弄脏了。我环顾她的家,疑虑中又生出一丝不安。她开了一瓶汽水,倒了一杯给我,顺着我的目光低头瞅瞅自己领口,挨着我坐下。
“没有凉开水吗?”
“汽水不比凉开水好?喝吧。”她像妈哄孩子一样。“换别个我还舍不得给他喝呢。”
看着我喝了几口,她用手帮我擦擦我嘴角,起身到大衣柜的镜子前摆弄头发。我的目光被她紧紧焊住。从镜子里,她可以看清我的一举一动。她解开皮筋,束在脑后的长发便哗地散开了。
随着她身体的扭动,她的棉绸花裤衩像她的头发一样,也飘飘的。我恨不得把那儿看透。
她一回头,使我来不及收回我的目光。
“我……我走吧?”我把杯子举到唇边又放下。
“慌什么。你过来,帮我一下。”
“哦。”我忙不迭地放下杯子。“怎么帮?”
“你帮我把头发按住。”她稍稍往下蹲了一点,抓着我的手,放到她盘到头顶的头发上。“这样好不好看。”
我在她身后,按着她的头发。我姿势僵硬,手更僵硬。她身子不停地转动,以便从不同角度观察自己的发型。她的身体就这样在我身上磨擦着。她光滑的臀部贴着我的腿。
我在逃离和迎接之间挣扎。
当我冷静松驰了一些,从而能把目光从她的头发投向镜子时,我发现她在看着镜子里的我的眼睛。我觉得她的目光灼灼逼人。我觉得那是真正的爱意,而不是挑逗。
她把我的手从她头上拿下来。
“行了。”她的头发滑下去,遮住她半边脸。“我怎么弄都不好看了,是不是啊?”
“还好吧……”
她像小孩一样撅撅嘴,眼神开始黯淡。
她想到了什么?
她重新把头发往后拢。
“到我这个地步算是没希望了。不用别个说,我自己就觉得自己特别恶心,所以拼命地打扮。”
“没有啊。我觉得蛮好看的。”
“你嘴巴还蛮甜呢。”她把我牵到床前,自己仰面躺到床上,展臂向我。“上来。”
面对这个直接了当的邀请,我懵了。见我不动,她站起来,抱住我,让我的头埋在她胸前。我下面硬起,隔着裤子抵在她大腿上。
“我不是有意的……”
“还是算了吧,不害你了。”她伸手捏捏我那儿,咯咯笑道,“小家伙,晓不晓得你哥到底喜不喜欢我?”
来不及回答,我便把裤子喷湿了。
走进林珍妮的小屋,我随意地往床上一靠。在那儿,我已经可以无拘无束。
林珍妮在修理眼镜,一条眼镜腿掉下来了。
“今天是礼拜天。”
“再借我一本书。”
“我有几本书在你那里?”
“到时候一起还你。”
“莫弄丢了,莫弄破了。那些书,现在有钱也买不到。你来帮我修眼镜,把这个螺丝上上去,我看不清楚。”
“怎么不买新的?”我接过眼镜摆弄着。“没钱?”
“这是好眼镜,玳瑁的。”
“看不出来。”
“你不懂。想不想跟我到汉口去玩?”
“不想。”
“去民众乐园。”
“不想去。”
“不识抬举……”
“莫烦我。”我把眼镜一扔。“我修不好,走了。”
“叫什么叫?”
“不要书了?”
“不要了。”
林珍妮抓住我的胳臂:“你过来……”
“你做什么……”
“莫惹老子生气!”
“你放开!”
我害怕了。我发现自己其实还是怕她。我并没弄明白这个老太婆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她可能做出任何无耻的事。我试图把胳臂从她的手中挣脱出来,可她的手竟非常有力。
“你说,你是不是老子的干儿子?”
“不是。”
“说话不算话?老子怎么教你的?”
“你教我什么了?”
“贱胚子!”
她脸上的肉开始抽搐,那样子更加可怕。不过她抓着我的手慢慢松开了。她似乎平静下来了。她迷迷瞪瞪的,好像我已不存在。
静静的。
远处一个声音越来越清晰,那是猫在叫。
我扭头朝外看去。透过林珍妮那扇小窗户,我看到对面厨房顶上的阳光非常刺眼。
我不禁眯起了眼睛。
林珍妮坐在阴影里。从小窗户射进去的阳光形成一道光柱,在她面前划过,照亮了凌乱的梳妆台。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具木偶。
响起敲门声。
推门而入的是韦虎。她一时没认出他。
“哦。我不想管你们的闲事。”
“她要生伢了。”
“这么快?”
韦虎干笑几声:“她说,生了伢恐怕更没时间管你了,所以再给你一些钱。”他拿出钱放到她旁边。“她说,求你不要咒她,生伢她本来就紧张……”
林珍妮冷笑:“不好的事都怪我。她长得丑总不能怪我吧?不用我咒她,你们能弄出个什么种来?哈……”
“这世上真是一物降一物,还有比我更狠的。”韦虎喃喃自语。“碰到疯子我有什么办法?”接着他提高声量。“她要我说的就这些。我走了。”
边说他边往外退,在门口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婊子养的!”她对着敞开的门大叫。
南仙拎着吉它走出大门,对着金菊家拨了一个旋律。没有反应。
“都他妈死了!”
他的手指在琴弦上狂乱地甩来甩去。
我躺在黑暗中,听到我爸妈说话。他们先对南仙夜不归家表示不满,接着说起了我。
“小杂种也野了。”我妈说。
“真是的,他呆在屋里你着急,他出去玩你也着急。”
“不是怕他出去玩。我发现,他经常和林珍妮搅在一起。那个老婆娘是个人吗……”
我竖起了耳朵。
“哪个看见她当婊子了?”
“她连婊子都不如。她害了不少男人。她那双腿就是因为这种事被人打断的。”
“反正,话是越传越邪。”
“你这样护着她,是不是看上她了?”
“你又要我说,我说了你又瞎扯。她一个瘸腿老婊子,你总不会觉得自己比不上吧?”
我妈笑得很开心。
黑暗中,我想象一个瘸腿老婊子的滑稽裸体。
几天后,我把憋在心里许久的一个问题抛给我妈。
“林奶奶的爹爹在哪里?”
“我们都没见过。听说死了,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死的,就是你出生的那几年。”
“我怎么听说她爹爹可能跑到台湾去了?”
“鬼扯。她爹爹是个裁缝,夏爷爷认得。夏爷爷还找他做过衣服。”
我似乎明白林珍妮的女儿为什么丑了。
我和黑皮站在巷子口昏黄的路灯下。
“都几点钟了?我不等了。”我说。
“着什么急呀?她们说好了要来的。”
路上的人越来越少。天越来越冷,穿着夏装冷得有点受不了。我们蹦蹦跳跳取暖。
天上飘起了蒙蒙细雨,路灯像是被罩上了一层薄雾。
“我不想等了。”我抬头望天,又说了一次。
“再等五分钟——哎,她们来了!”
一个姑娘在雨雾中出现。黑皮迎上去。
“怎么才来?就你一个人?”
“嗯。她姆妈把她盯得太紧。”姑娘一边说一边打量我。
“见他姆妈的鬼!过来吧。”黑皮把姑娘引到我跟前。“这是我徒弟。”黑皮把头向我一歪。“怎么样,她还可以吧?”他问我,并在姑娘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姑娘娇嗔地跳开一步,他把姑娘向我一推。“我这徒弟长得清爽吧?亲他一下。他为了等你,回去恐怕要挨打了。”
姑娘笑嘻嘻地看着我。我装作见多识广的样子。
“我还以为……”我斜乜着黑皮。“他是吹牛。”
雨越下越大,黑瓦屋顶滴滴哒哒。
“我们交个朋友吧。”
姑娘向我伸出手。我把手交给她。她握住我的手,靠近我,冰凉的嘴唇飞快地在我脸上碰了一下。
几乎同时,两个横实的家伙不知从哪儿跳出来。
“都莫动!”
他们拿着小刀,逼近我们。姑娘退到一边。
“小崽子,想占便宜呀。长毛了没有?”
“那不够。”
“妈个疤子。”黑皮嘟哝着摸钱,“玩得真不清爽……”
“你骂哪个?”一个家伙踹了黑皮一脚。“老子不让你放点血,就算便宜了你。”
黑皮哎哟哎哟地蹲下去,把钱举过头顶,大概二十多块。
“还有你。”他们转向我。
“我没有钱……”
“算了吧。”姑娘发话了。“小屁伢哪里有钱?完全是跟着起哄。”他们哄笑。“怎么样?”姑娘走到我跟前。“我亲一下十块钱。你欠我十块钱,是让我打你一嘴巴,还是以后还我钱?”
“他还他妈狗屁的钱。”一个家伙过来,“让他吃一巴掌长长记性吧。”说着他甩手给我一嘴巴。“滚。”
黑皮拨腿就跑,一会就没了影。我站着没动。我脑子一片空白。
“别他妈寻开心了。”打了我的家伙过来搂住她。“老子身上都湿透了。”
“刚才那一嘴巴是他打的,不算。”姑娘说,“你还是欠我十块钱。记着。再见。”
他们一哄而去。
我任凭雨水浇在身上。
巷子里就我孤独的身影。
那真是一个美丽的雨夜。
夜雨中的小巷真是美丽,假如你在温暖的家里往外看。
那真是一个适合做梦的夜晚。
我心里狂热——或者说是愤怒——膨胀着。
那一刻,一个少年眼中温和浪漫的忧郁烟消云散。
晶晶在熟睡中。她侧身而卧,睡姿美到极致。薄薄的毛巾被掩盖不住她的曲线。她嘴角挂着那种美梦降临时的微笑。
她在哪里?
雨停了。太阳还没出来。东方发白了。喧闹还没升起。
雨后宁静的清晨。
金菊穿着宽松的无袖圆领衫和棉绸花裤衩,打开后门,走到小院里。她打了一个寒噤,向着天空努力伸展身体。
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张大了嘴,可没叫出声。
是南仙。他把她往屋里拉。
“轻点……”
进了屋,他放开她。
“疼死我了……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你们家厨房……”
“怎么进来的?”
“翻院墙。”
“大白天翻我家院墙?”
“老子又不是哈子。夜晚。”
“你一直躲在厨房?一晚上?”
“行了,莫问那么多了。怎么不理我?”
“我怕他回来。”
“扯谎!他昨天刚出车,没三五天回不来。”
“昨天晚上下雨了,要是路不好走,说不定他就回头了。”
“他会回头?要钱不要命的。”
“你错了。他是为我。是我要钱。”
“可以啊,处处为着他了。”南仙又抓住她的手腕。“我感觉到了,你后悔了,是不是?”
“是的。”
“你怕了?烦我了?”他转而扳住她肩膀,摇撼她。“日你妈,你一直都是跟好玩。”
“你莫冤枉人。是我现在觉得没意思了。”
“什么没意思了?”
“我觉得我们不现实。什么爱不爱的,像小伢,蛮好笑。”
“那你怎么爱他?”
“你还不明白?我哪个都不爱。”
“烂货!”
他那样子是恨不得把她撕碎。他扣住她双臂,把她举过头顶,好像要把她狠狠地摔到地上。
她轻蔑地看着他。
他发出两声沉闷的干嚎,两只手松开。
她落地时站立不住,还是侧扑在地。
她披头散发,敞胸露怀。
他突然又抱起她,把她扔到床上,疯狂地拉扯她的衣服。
她任他动作,始终轻蔑地撇着嘴。
喧嚣升起、弥漫,将他们淹没。
太阳升起来了,又大又红。
成年以后,我写过一首诗。我常常想象,当年我像我哥南仙那样,抱着吉它歌唱:
爱情使我绝望
我身不由已地找寻她追逐她
身不由已
我暴露我的卑琐
无边的、渺小的
欲望啊……
南仙和金菊交合的赤裸的身体,大汗漓淋。
我光着膀子,身上的汗珠细而密。
我从天花板的缝隙朝上张望。
她在哪里?
晶晶推开窗子。晶晶回来了。她晒黑了。
美丽、纯洁、纤细的晶晶,她好奇地注视着窗外:湛蓝的天空,远处的树梢,蜿延的巷子。
她好像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世界。
我看不到晶晶,也看不到她所看到的一切。我只看到了几只家具脚。我不断改变着窥视的角度,不辞辛苦。
终于,我精疲力竭,放弃了这种努力,躺到床上。
我的脸被蹭得脏兮兮的。
太阳到了西边,像早晨一样,又大又红。
巷子里,人们三三两两地聊天。
我拎着书包慢慢往家里走。
人们说,秋老虎来了,就是说在秋天,要出现酷夏的日子。这很奇怪,一场雨没带来寒气,反而带来了闷热。
没有开灯。晶晶穿着白色衣裙,哼着歌旋转。
几乎看不清她的面容。
白色的影子,好像在飘。
晶晶妈说:“都这个时候了,没想到还这么热。”
看不到晶晶妈在哪儿。
“我喜欢。”晶晶说,“我们演出的时候穿裙子不冷了。”
“别跳了,弄得一身汗”。
“我还要练一下。”
“这鬼天气,还要下雨,要下暴雨。”
“不会吧,白天太阳那么好。”
“不觉得太阳都带着湿气吗?墙根都是潮的。你再看镜子,上面有一层水汽。”
“那雨什么时候下?”
“说不准。这种雨有时候憋几天才下下来。”
她继续旋转。
天完全黑了。巷子里挤满了乘凉的人。
有些年轻男女在打情骂俏。
一对夫妇在唱戏,吸引了不少围观者。这对夫妇搬到户部巷不久。他们京剧团解散,两人转到工厂当工人。
我也在围观者中。瘦瘦的男人把京胡拉得神采飞扬。那女人声音特别高亮,可惜唱来唱去老那么几段。她白皙秀气,小巧玲珑,像画儿里走出来的古典美人。她屁股撅得高高的,不停地摆动。我觉得她的屁股对她来说大了一些。
粘绸的汗水使我不太舒服。当那女人第三次唱“来的都是客”时,我退出人群。回到家里,我脱得只剩一条内裤,拿着脸盆毛巾,到天井里冲凉。
林珍妮屋里亮着灯,偶尔可以从窗户看到她的剪影。她好像在忙着什么,晃来晃去。
冲完凉,我漫无目的地走到林珍妮窗前。我赫然发现,她竟光着上身,只穿一条黑色绉纱长裙,乳房几乎垂到腰际。
丑恶的欲望开始在我体内撞击。
双重丑恶:
窥探。这我早就干过了。我一直在找理由为自己辩解。
(晶晶,我不想亵渎你。真的,以我的生命发誓);
对一个老太婆的窥探。这怎么解释?只有我才这么恶心吧?
其实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吧?只是这一次思路如此清晰。
把脸盆毛巾放回家,我去敲林珍妮的门。我可以直接推门进去,但我还是先敲了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她离我很近,可灯在她后面,逆光中我看不清她,只能感到一股巨大的肉体的气息。
“你呀。”
她显然很高兴。她转身回到一口棕色旧皮箱旁。
这时灯到了她右前方。
于是我看清了。乳白色的灯罩下,白炽灯柔和的灯光笼罩着她。她套上了一件阴丹士林中式小褂。小褂太小,在她身上紧绷绷的,一身白肉喷薄欲出。
那双假腿被遮得严严实实。
“进来呀。”她热情地说,“进来把门关上。”
她容光焕发地走来走去,摇摇摆摆像一只大屁股的鸭子。她挤出衣外的肉似乎并不衰老。在某些瞬问,她脸上甚至闪现出某种妩媚。再次在灯下站定后,她向我招手。
我勉强挤出一点笑,后悔去她那里了。
“有一本书找不到了……”
“找不到算了。”她说,抱住我,把脸贴到我脸上。“我晓得上帝不会抛弃我。来,亲我一下。”
我想起我妈骂她的话。但是后来想想,她抱着我的时候并不淫邪,一点都不淫邪。那时,她更像一个沉浸在梦幻中的少女。
我像个木偶,被她的狂热控制着。
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
乘凉的人们仓惶逃窜。
瞬间,巷子里空无一人。
这场大雨下了一整夜,黎明前才停。
天亮了。太阳从厚厚的云里钻出来。
有几只麻雀在屋顶跳跃、鸣叫。
屋顶还是湿漉漉的。
我妈端着一大碗面条,困难地往暗楼上爬。
“吃碗面吧, 我给你放了一个鸡蛋。”
我躺在床上不动:“你放在那里吧。”
“把它都吃了,病了越发要吃。”
我妈放下面条,叹口气。
暗楼隐入黑暗,又从黑暗中显现。
这就是时光流逝。
我害怕出去。我害怕光明。
别人看我时,我觉得自己仿佛赤身裸体。
(无地自容呀)
黑皮边往暗楼上爬边嚷嚷:“喂,怎么了?是不是那天晚上被雨淋的?”他钻进暗楼,在床边坐下,伸手摸我的额头。“日你妈, 哪里发烧了?比我还凉……”
“把手拿开。我头疼。”
“又要害我。”
“这次绝对没问题,两个姑娘伢。”
“切。”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笑声,是晶晶。
接着是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我们俩一起盯着天花板。
黑皮的嘴越张越大。
脚步声和笑声一起消失。
黑皮站起来,弓着腰转来转去。“这里要有个洞就好了。”他说,“站直了就能把头伸上去……”
“日你妈!”我涨红了脸。
黑皮不理会我的愤怒:“我们来挖个洞怎么样?等她屋里没人的时候挖……”
“你再说……”我一跃而起,一掌把他推倒,然后抓起枕边的一把水果刀,对着他。“你再说!”
“日你妈你搞什么啊?疯了吧?”
“好,好……”
黑皮连滚带爬而去。
暗楼上,我坐在床边,拿着水果刀在一本书上划着。书是林珍妮借给我的,已被划得支离破碎。
黑皮无意中戳到了我的最痛处,挑起了我最担心的事。
我的眼睛已经脏了,但我觉得自己的眼睛仍然比任何其他男人的眼睛干净。任何其它试图向晶晶窥探的眼睛都让我无法忍受。
可我无能为力。
有一刀用力太猛,书掉到地上。我没去捡书,又用手指试着刀刃。不料,手指被刀割破。我哆嗦了一下,看着血慢慢渗出。
我把刀扔在床上,把血吮尽。
我把流血的手指放在嘴里。
我想,我不能永远躲在暗楼里。
我做了一个深呼吸,爬下暗楼。我下得很慢。随着与地面的接近,我越来越专注于自己的动作。
到了门口,我探听着外边的动静,像个小偷,直到确信没事了,才打开门,蹑手蹑脚地溜出去。
这是下午,阳光白晃晃,我不禁眯起眼睛。
几天了。我想我的脸显得瘦削而苍白。
巷子里很静。都上班上学去了吧。偶尔有人从门里出来,一会儿又折了回去。我稍稍松驰了一点。
忽然,背后传来脚步声,我倏地闪到屋檐的阴影下,把头埋得低低的。
一个中年人走过。
我抬起头,靠着墙,静静地站着。
时光流逝。
我被黑暗吞没,又被黑暗吐了出来。
我站在大门外。我像一个临终的老人,在等待审判。
晶晶拎着一个塑料网兜走出门,网兜里有两个空玻璃牛奶瓶。她站住了——是我使她迟疑。
她能看到我的侧面。
我转向她,没有回避她的眼光。虽然我羞愧难当,可我愿意接受她的审判。我用一种深情而凄怆的眼光望着她。对我而言,那眼光过于成熟。
晶晶说:“你……真早……”
我没说话。我说不出话。她的问候好像是从天上飘下来的。我的手指抠着墙壁,墙灰纷纷落下。
就这样我们静默着。也许她在等待我的回应。而我的样子,特别是眼光,也许又使她有点惶惑。
过了一会儿,她低下头,快步离去。
我眼里浸满了泪水。.
“你好……”我用非常低的、只有我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对着她的背影说。
走出家门的人越来越多。
黑暗即将吞没暗楼的时刻。
我在一张纸上一笔一划地写着: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做过这样的事没有,它像做梦一样,又不是梦?
写毕,我拿起来小声读了一遍,然后望着天花板。
我平静多了,却依然没有勇气。
我把那张纸撕得粉碎。
夜晚。我在天井里转来转去。我要试试再次面对林珍妮。我想试试,是否能从林珍妮那里,看清楚自己到底做了些什么。
下定了决心,我过去把林珍妮的门一把推开,没有先敲敲。
林珍妮在看书,戴着两副眼镜,一副金丝边的老花镜,一副玳瑁架的近视眼镜。她把两副眼镜都取下,再戴上玳瑁架的那副,抬头看了看我。她几乎没什么表情,没有通常见到我时的喜悦。
非要说她有反应,好像倒有些微不快,大概认为我不该在此时打扰她。
她的反常让我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先前想好的应对都没用了。我转而打量别处,打量屋里的每一件东西, 好像从它们那里可以发现破绽。
“你有什么事?”
我粗鲁地盯着她。
夜。
我在做梦。
梦里,我划着一条小船,划进一位美丽姑娘清澈的眼睛。
晶晶对着一大木盆水,正要脱下最后一件衣服。
趴在一旁的狸花猫对着窗外叫起来。她抱起猫。
她放下窗帘,脱光衣服,坐到木盆里。
她闭着眼,用毛巾吸了水,再慢慢把水拧到身上。
窗外猫又急促地叫了两声,似乎还有一点别的响动。她嗔怪地睁开眼。很快,她望向窗户的眼睛变得警惕起来。
有一小会儿,那儿什么动静都没了。可随后,窗帘的一角被轻轻挑开。她惊慌失措地看着,一动不敢动,气都不敢出,直到那儿露出一双完整的眼睛。
我一跃而起。
外边厨房顶的瓦哗哗一阵响。
上方也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
跟着,外边人声涌涌。
天大亮了。
我背着书包出门,神情阴沉。
几个女人聚在离大门不远处,其中有我妈。
“那家人斯斯文文的,哪受得了这种事呀。”
“听说是黑皮干的。”
“他不承认,又没当场抓住。”
“……”
她们看见我,一齐住了嘴。看来我妈完全陶醉其中了,居然对我视而不见。我小心地从她们身边绕过。她们咧嘴对我勉强地笑着。
出了巷子口,我伸手扶墙,慢慢蹲下去。
我胸口疼。
我从枕头下摸出那把水果刀。
这把刀不知是怎么到我们家来的。我们家谁也不会花钱去买这玩意儿。我曾怀疑这是我妈在哪儿占的便宜。
我曾用这把刀威胁过黑皮。没想到我又要用它对付黑皮。
我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勇敢。
也许这主要不是勇不勇敢的问题。我无数次幻想过为一位美丽的姑娘去战斗、去牺牲,那么真的能为她去战斗,不是一种幸福吗?
我把水果刀揣进裤兜。
我心情悲壮。为这悲壮,我莫名地兴奋。
月亮璀璨,星光暗淡。
我溜进厨房,摸黑脱下衣服,翻个面,又穿上,然后找到一块蜂窝煤,把脸涂得黑黑的,再溜出厨房。
巷子口,我躲在路灯杆的影子里。
行人稀稀落落。
我并不着急,不觉得时间过得快或者慢。
黑皮从远处走来了。他吹着口哨,很满足、很轻松。
待他近前,我从暗处跃出,迎面一拦。
“哪个?你要做什么……”
我不答话,狠狠地一拳打去。
一场恶斗开场。
黑皮比我个子大,可他缺乏斗志,远没我凶狠。开始,我们势均力敌,渐渐地,黑皮竟招架不住了。
我们同时摔倒,但是我迅速爬起来。黑皮刚撑起身体,我一脚踢到他脸上,他惨叫着仰面倒下,转身趴着,不动了。
“饶了我吧……我哪里惹你了,说一声,我保证不敢了……”
我摸出水果刀。
举起刀,又放下。
我喘息着,犹豫着——已经教训他了,还有必要再给他一下吗?
可这倒霉蛋居然想爬起来逃跑。见他撅起了屁股,我顺势一刀扎下去。
黑皮鬼哭狼嚎。
打了一场痛快淋漓的胜仗,可我期待的东西并没到来。
我胸口仍然疼。
南仙和金菊赤裸着在床上翻滚。
早上,我从暗楼上下来,南仙在穿衣服。他看到了我青一块紫一块的脸。
“怎么搞的?”
“没怎么搞的。”
我想走开,被他拦住。
“告诉我!”
“你不是说不管我的事吗。”
“那你就把你这张脸蒙起来。”
“你以为你脸上没毛病?”
他真的摸了一下脸,随即缓和了口气。
“真的不要我帮你?”
“不要。”
“去你姆妈的!莫什么都跟我比。告诉你,你要是在外边丢人现眼,我也饶不了你。”
“烦死了。”我抓起他床头柜上的小闹钟。“我还要睡觉,要是姆妈问,就说我上学去了。”
我呼呼大睡。
白色的床单,白色的枕头。晶晶穿着白衬衣躺在上面。她皮肤白得透明,只看见她的头发和眼睛,像铅笔描出来的。
晶晶妈守候在一旁。
(我在做梦)
晶晶缓缓地睁开眼睛。
她绝不像一个病人。
她像在回忆,又像在追寻一个什么情景。
“我做了一个梦。”她说。
“梦见什么了?”
她羞涩地一笑。
她慢慢起身下床,她妈扶住她。
她们走到窗口。
晶晶望着夜空。
“嗯……”
昏暗的灯下,林珍妮用扑克牌给自己算命。
她翻开一张牌,睁大眼睛,念念有词,放声大笑。
林珍妮的笑声在夜空廻荡。
我翻身坐起。
我是被梦惊醒的。
仍然可以听见林珍妮的笑声。
我茫然地倾听着。
林珍妮的笑声被渐渐汹涌的人群的喧闹淹没
像一道强光划破迷雾,我妈一声悲愤的呼喊冲出群杂。
“我的儿吔——”
我爸在屋里抽烟,惊恐万状。
我向外飞奔。
巷子里,人们把金菊家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我不顾一切地挤进去。
遍体鳞伤的南仙躺在地上。
我妈涕泪满面地跪在他身边。
那天,灰蒙蒙的。
太阳还没出来,天边也没有红霞。
秋已深了,很冷。
我靠墙站着,脸上没有伤痕。
晶晶家一晚上都没安静。
我知道,她要永远离开我们那儿了。
巷子口停着一辆卡车,晶晶家的东西已经搬到车上。
晶晶和她妈拿着几小包行李走出大门。
我和她四目相对。
我再不能让自己的目光从她身上离开一秒钟。
我的目光大概显得有些呆滞。而她,似乎在竭力认出我是谁。
她妈悲哀地注视着我们。像一个奇迹,她给我们留出了时间。
晶晶终于向我靠近了几步,向我伸出手。
“再见。”
“……”
我把双手藏在背后。我想抓住她的手不放。我想吻她的手,可我却把自己的手藏了起来。
她的手伸了好一会儿。
“走吧。”她妈说。
她这才收回手。
她们走了。
她回了一次头。
她爬进卡车驾驶室。
卡车咣叽咣叽地开走了。
巷子口模糊不清。
我收回目光。
剩下我一个人,靠着那堵斑驳的墙。
我隐入黑暗。
时光流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