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闻
(2020-02-21 11:04:11)
标签:
小说 |
分类: 浮世绘 |
她确实希望发生点什么。
电视机自然是开着的。她不明白,女主角为什么放弃那么好的男人,又伤心得不得了的样子。她的思想常常开小差,从电视屏幕跑到某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手始终没停。她在为丈夫织一件毛背心。晚上七点左右到十点左右,边看电视边织毛衣,这在她几乎和一日三餐一样,除非有人来凑一桌牌局。
忽然,有人敲门。她下意识地看看墙上的挂钟,八点刚过。她等敲门声再次响起——轻轻的、探询般的四下——后,放下活计,起身走到门后。
“哪个?”
“我呀……”
熟悉的声音,不过并没听出是谁。她打开门。
是老章。他有点窘迫地笑着,露出一口被烟熏黑了的牙齿。刚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很意外,但马上高兴地请他进屋。在给他泡茶的时候,她想起,好几次,他远远地往她家这边瞅。
“今天怎么有时间来坐坐呢?”她把泡好的茶端给他。
“没事做,瞎转,转到你门口来了,就……”
他嘿嘿一笑,她跟着笑笑,坐到一张单人沙发上,又拿起那织了半截的毛背心。接着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无油盐的闲话,天气反常啊,你胖了你瘦了啊,等等。显然,他们都有些拘谨。不一会儿,没话说了,出现了难堪的沉默。毕竟现在来往太少,路上碰到也就点点头,生分了。
老章东张西望,她一急躁,织错了一个针子。
“见鬼。”
“什么?”
“没什么……有几针错了。”
“哦……”老章端起茶杯又放下。“儿子呢?”
“在学校上晚自习。”这是她感兴趣的话题。“现在读书可真是苦。我跟小段说算了吧,莫逼伢了,能学成什么样就什么样,小段不答应,说这事得听他的,没商量,必须好好读书,不惜一切代价。他说,这点苦算什么,我们这种一点背景都没有的人,考不上好大学,以后的苦多了去了。唉。”
“小段是个有思想的人,听他的没错吧。你儿子长得蛮清爽的。前几天天刚麻麻亮,我在巷子口看到他拦的士……”
“去上学。起晚了点,我叫他坐的士去。”
“他长得蛮高的,像你。”
“比他爸爸高。都高二了嘛。”
“伢们都大了。你们这两间房不好住了吧?”
“是的。我早就跟小段说了,是不是去买套房子……”
“搬走?”
“啊。在这里真是住烦了。”
“嗯?”老章好像被针扎了一下。
“嗯……主要还是房子小了,伢大了不方便。”她连忙解释。
“一套两室一厅得几多钱?”
“看地方,看质量。贵的好几十万,便宜的,也要上十万吧。”
“不敢想。”老章摇摇头。
“要买我还是想在我们这周边买。”
“我们这一带当然好,市中心,什么都方便。”
“好地段价钱也高啊。”
钱又成了话题,从房价说到了菜价。老章对这个话题好像不怎么感兴趣。当她说到猪肉价几乎一个礼拜涨一次时,他说:“反正我不管这些事,我懒得管,都是她管。”他在身上乱摸,像是在找烟。
待她考虑换一个话题时,他冷不丁地又冒出一句:“你屋里现在不用为钱发愁了吧?”她不知如何回答,从五屉柜里拿出一包小段的烟,拆了封递给他,被他谢绝了。“现在真难见到你屋里小段。”他说,“都说你屋里小段是大老板了,要不也不会想到买房子。”
意识到自己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她赶紧背书一样地说:“哪里话,比拿工资强点吧。他也是刚开始自己做,先前一直是给人打工的。当初在舞厅给人弹电子琴伴舞,一晚上才十块钱呀。现在自己做,说起来是老板,实际上贷了不少款,背着债呢。要不我跟他说买房子,他总是说先凑合着住吧,现在没心思考虑这些……”
说着说着,她发现老章没在听。他视而不见地向着电视,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脸上居然绽开了笑容。
“以前没有电视……”他好像有个重大发现。
“是……啊……”她疑惑地看着他。“现在恐怕没有哪个屋里没有电视了吧?你屋里是不是也换彩色的了?”
“胡扯!”他对着电视愤愤地、不屑地说。
“怎么啦?”
岂止是疑惑,她简直有点担心了。她开始觉得他的造访是个问题。屏幕上的爱情故事演变成了黑帮仇杀。一个帮派的小头目当着另一个帮派的白发苍苍的帮主的面,要强奸帮主的女儿。小头目正在一件件地撕扯那帮主的千金的衣服时,他自己的英俊潇洒的帮主到了,愤怒地制止了他……老章终于转向了她。
“你说什么?”
“我说,你屋里也换彩电了吧?”
“没有。”
“还是小黑白的?”
“无所谓。我屋里那位是在吵着要换彩电,我说你要有钱你就去换,随你的便。我很少看电视,只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我刚才就是看完新闻联播就出来转来了。”
“我没电视不行。看电视好混时间。”
“没有那个事!我正想说呢,以前没有电视不也过得蛮好?”
“人往高处走容易,往低处走就难了。很多人说钱要那么多做什么,吃得饱穿得暖不就行了,那他们是没过过有钱人的日子,让他们过一下有钱人的日子再回头试试!”
“你这话太绝对了吧?我觉得我完全可以再过以前那种生活。”
“也可能。”她不忍反驳他。“以前是怎么过的,我都忘了。”
“以前这个时候,大家都该出来乘凉了,巷子里到处是人……”
是有点闷热。她想,是不是应该打开门窗了?其实,她所说的忘了,不是指他说的这些。她的意思是,以前的那种苦劲儿,那种“捱”,那种“熬”,都记不真切了。老章说的景象,当然忘不了。满巷子都是人,像在开联谊会。她记得,老章这位一百来人的“前进制帽厂”的支部书记,有两大嗜好,一是根据两报一刊社论分析政治动向,一是下象棋。
“那时候几热闹啊!”老章兴奋地说,“最热闹的,就数看你们两口子唱戏了。小段拉琴,你唱,连斗级营、广福坊的人都过来听。我记得,你最爱唱的是……嗯……是红灯记里边的,叫什么呀……我这记性,现在衰退得厉害,提笔忘字……”
“都有一颗红亮的心。”
“对对。听奶奶讲革命,英勇悲壮……”老章站起来,又坐下,一口气把茶喝光了。“却原来,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
受老章的情绪的感染,她不禁被带进一种混杂着许多幻想的回忆中,脸上也泛起了笑容。
“什么时候,你们能再那样唱唱就好了。”
“不可能了。”
“我晓得。今非昔比了啰。你们也有四十多了吧?”
“我四十,他都快五十了。”
“小段没有五十吧?”
“上个月过的四十八岁的生日,进四十九虚五十,一点不夸张。”
“真是。时间过得确实快。”
年龄、时光的流逝一类的话题总是让她焦虑和沮丧。她可不是因为年纪大了才不想唱戏了。那年,青年京剧团解散,他们夫妇俩被分到工厂,对段启明倒真是个打击,她却只是对又要适应一个新的环境有些厌烦。她从未热爱过唱戏。后来在巷子里唱,纯粹是因为无聊。现在比唱戏有意思的事多得很,干吗还唱那个?
“其实我嫁他别扭了好长时间。之前我心目中的另一半一直是英俊潇洒的。那时候我太小,经不住他哄。”
“现在觉得找对人了吧?”
“没想那么多。搭伙过日子,不跑两股道就行。”
话虽这么说,幸福感还是洋溢在她脸上。有时免不了评估一下自己的婚姻、家庭,还要和别人比一比,蛮满足。聊到这儿,她的心情又阔朗起来。该好好享受一下生活了。
“我记得还有一个人也蛮有意思。”老章说,“是你们的一个朋友,常来。就是那个,也唱戏的,唱花脸,一唱就用手捂着颈子的……”他连说带比划。“有一次,他跟小段玩太极推手,谁的脸被摸到了谁输,输了请一碗热干面,结果他输了。还记得吗?”
输赢热干面的事她一点印象都没有,不过她知道老章说的是原来京剧团的朋友磊子。磊子犯诈骗罪被判了十年,还在牢里。“你肚子里怎么这么多陈芝麻烂谷子?”她说,“说点新鲜事吧。听说你退休了。在家闲着?”
“以前那些事蛮好玩的。”老章还不能自拔。
“有什么好玩的?”
“怎么不好玩呢?”
“唉,你这人真没意思……”话一出口,她就意识到有点伤人,便赶紧换个口气。“有机会我带你出去玩一下,接触接触新鲜事物,保你一下就上瘾。”
“我晓得那些东西。”
“你晓得什么?”
“是不是卡拉OK什么的?”老章连连摆手。“别提那个。前些时我外甥结婚,吃完酒非要拉我去唱卡拉OK,鬼哭狼嚎的,把我烦死了。”
“我觉得卡拉OK蛮好的呀。”
“好什么?那些歌也叫歌?莫名其妙的……”
“卡拉OK也可以唱戏的!”
“是吗?”
“这我骗你干吗。再说,现在的流行歌曲怎么就鬼哭狼嚎了?我觉得蛮好听的,比戏还好听。”
“你真这样想?”
“什么事都要先尝试一下。多尝尝,说不定就咂摸出滋味了。”
“我就不瞎费劲了。到了我这个年纪,口味改不了了。”
“那不一定。你以前穿西服吗?我可看见你穿西服了。”
“那是我儿子不要的。”
“穿着没觉得不舒服吧?”
“那不一样。我穿衣服向来不讲究。”
“真是顽固透顶、泼水不进。”他们之间已经没了开始时的拘谨了。本来就是随随便便的邻居,最初的生分是由于近来往来少了。她的情绪越来越高昂。老章的到来,对沉闷的日子是个刺激。她急于抒发一下自己对生活的热爱。“你不是退休了很无聊吗?”
“这段时间没什么事做。”老章的表情,好像不太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那好,”她说,“从下礼拜一开始,你每天早上跟我一起到公园去吧。”
“干吗?”
“你想干什么干什么。练气功、打太极拳……对了,你可以打门球,我看到一些人天天在那里打,都是年纪比较大的男的。”
“没兴趣。”
“那你跟我去跳舞吧。”
“饶了我吧,那不是要我的命吗。”
“好玩嘛。”她也不禁笑了起来。“跳舞蛮好玩的。我也只去了几次,正打算天天去呢。我跟那些人还不熟,不晓得他们的底细,我们一起去正好,有个伴儿。”
“你说的是交谊舞?”
“对呀。跳过吧?”
“以前厂里搞活动也有人拉我跳过,没学会。”
“不可能。我觉得简单得要死,一学就会。”
“没你说的那么容易吧。我跟上刑场一样,晕头转向,始终稀里糊涂。”
“那是他们教得不得法。”
“是我没有那个细胞。”
“跳个舞要什么细胞不细胞的。来,我教你!”
“不不不……”
说得兴起,她坐不住了,过去拉他。老章嘴上虽然一个劲地拒绝,却也顺从地站起来了。
“等一下,我去找盘舞曲带子。”
噼里啪啦在五屉柜里翻了一阵,找出一盘磁带放进三洋牌便携式录放机。当她按下PLAY键、一首中速的三步舞曲音乐响起时,老章已经两眼闪闪放光,甚至黑黑的脸膛上,也能看出泛起了红潮,不知是紧张还是激动。她向他做了一个隆重的邀请动作。
“还是算了吧,”他仍在说,“别白费劲了……”
“一个大男将,怎么扭扭捏捏的。”她抓起他的左手。“把右手放我腰上。”
他犹疑地把手伸到她背后,刚碰到她的衣服就不动了。
“离我近一点。”她说,把他的右手往自己腰上一搁。
干瘦、有点佝偻的老章身上的烟味儿比较熏人。他倒不矮,比段启明高。段启明跟她差不多高,而她的眼睛正好对着老章的鼻子。段启明也不爱跳舞,可跳得很好。老章握着她的手的手汗涔涔的,在她腰上的那只手不停地调整着力度。
“我腰已经发酸了。”他说。
“站直,别动了。听着曲子里的节拍,一二三……”
“我听不出来。”
“很明显的节奏啊……那我来喊吧。一二三,一二三……先出左脚。我喊一你就出左脚。一……”
穿着灰色尼龙袜、棕色皮凉鞋的左脚战战兢兢地放到她右脚让出的位置。
“对,就这样。腿不要弯。先左脚后右脚。第二步和第三步要稍稍快一点。再来。准备……一二三,一二三……”
费劲。她相信细胞说了。他们把这支曲子跳了两遍,老章从跌跌撞撞进步到磕磕绊绊。地方本来就小,他们不停地撞到椅子上、柜子上。老章全身都汗湿了。
“我说我不行吧。”看得出,他期待着她作出相反的回答。
“肯定是学得会的,”她不好打击他。“只要多练习。你才跳两遍嘛。先喝口茶吧。”
“嗯。”
含混不清的长长的一声嗯透着享受的意思。她却有点烦躁了。老章不禁破坏了她想要的跳舞的感觉,仿佛连对美好生活的憧憬都被破坏了。她也喝了几口水,然后问:“还跳吗?”
真正的意思,是请老章坐下。可是,他用一种报答的口气说:“你要想跳,就再跳一次吧。”
第三次就这样开始了。她没再喊节拍,他也没要求她喊。他们牵着手随随便便地走来走去,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
还是自己一个人去公园吧,她想。京剧团时的一位女同事,现在每天早上在那儿教一大群妇女跳民族舞,早就叫她去,说对她是免费的。我才不去跳那种舞呢,还是喜欢交谊舞。多个心眼,尽量不跟那种看起来不三不四的人做舞伴。大部分人还是好的。有些人肯定还是蛮有意思的……想着想着,重又舒畅起来。再一定要天天去。就自己这条件,弄不好也能当个教练,受大家尊敬……还得感谢老章,要不是他今天来,还下不了这个决心……
突然,老章停了下来,其表情像一只见了人的老鼠。
“怎么了?”
“嘘——有人。”他小声说。
“什么?”她跟着放低了声音。
“有人在你门口。”
“谁?我怎么没听到?我去开门……”
“别……”
果然,她听见了,有人一溜烟地从她门口跑开了。
“谁呀,偷偷摸摸的干吗呀!”她生气地说。
“是我老婆。”
“你说什么?”
“我听得出来。肯定是她。这个臭婊子!”
“什么意思啊!”
其实,她明白了这里面的含义。一下子,她委屈得差点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