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迟(耳食录之九十三)
(2019-06-27 12:02: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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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我作为小编参加一个诗会,认识了一个叫厉剑的同行,北京的。当时我们都还是小伙子,他比我大三岁,高个儿长脸,绝对大帅哥。我跟他一见如故。诗会在武汉集结,乘船溯江而上,过荆州、宜昌、秭归、巴东、巫山、奉节,至重庆弃舟登岸,换车经大足、自贡、乐山、峨眉,一路游山玩水、追古抚今、吟诗作赋,乐哉快哉,到成都散会。
在大足的时候,我们游览石刻,走到六道轮回像跟前,厉剑有点反常,望着那些历经千年的杰作,久久伫立,不愿离去。所谓六道就是天道、阿修罗道、人道三善道,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三恶道。佛教认为人皆有佛性,佛性昭彰,多行善事,死后便可进入三善道。无奈有贪、嗔、痴三毒,腐蚀影响众生。佛性被遮蔽,人便会作恶,恶业恶报,那死后自然就是堕入三恶道了。讲解员是个扎着两只辫子的姑娘,一口“川普”,声音甜美。轮回像中刻有一个女人和一只猴子,猴子用手捂着羞处——小姑娘解释说:“咱们已经看过了地狱变相,够惨的吧?刀山、镬汤、寒冰、剑树、拔舌、毒蛇、坐锥、锯解、铁床、黑暗,各种地狱,作什么恶进什么地狱。我相信大家都是好人,不过呢,有一种恶大家可能意识不到,不知不觉地就作了,那就是爱。爱是善,可爱和恶往往只隔着一层纸。这个图像的意思是,如果爱欲得不到节制,任其膨胀、泛滥,那爱就变成恶了。所以佛家常叹,三界轮外万种身,自从贪爱也沉沦……”当小姑娘说到这儿,厉剑突然嚎啕大哭。
一个大小伙,哭得跟个婴儿似的,把我吓坏了。这之前我跟他总是谈诗论文,特文青、特壮怀激越的样子,怎么会这样呢?几位年长的大姐见多识广,赶紧劝慰:“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你想哭尽管哭……”“青春无敌,你风华正茂的年纪,能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儿……”好一会儿,哭才止住了。他不再往下看,我陪他先回住处休息。晚饭他也不吃,我继续奉陪。直到晚上八点多,他说饿了,我立刻跳起来说,咱俩出去喝几杯。
找了一家小饭馆,叫了几个菜、几瓶啤酒,吃喝起来。几杯酒下肚,他话匣子终于打开。原来,他和一个女话剧演员好上了,比他大十一岁,离婚,有个十二岁的女儿。他从钱夹里拿出女演员的照片给我看,三寸黑白,过去照相馆常拍的那种半身像,确实漂亮,看不出比他大。
“我不能告诉你她的名字。”他说,“我叫她咪咪。”
这我能理解,毕竟我们相识没几天。北京的演员,知道了名字,就可能把她的底细打听得一清二楚。而他能把她的照片给我看,说明她还不知名。
“我真羡慕你。”这是真话,我那会儿连女孩的手都没牵过。“这才叫生活。”
可他神情黯然。他妈强烈反对这场爱情,认为是女方把她儿子带坏了,表示跟这个女人势不两立,即使女方答应再给她生个孙子。他爸死得早,是他妈含辛茹苦拉扯大的,母子情深。他妈无法接受咪咪,他又无法没有咪咪,备受煎熬。他几次尝试离开咪咪,均告失败。僵持了两年多,他妈发出最后通牒,三天之内必须做出选择:“选我,妈一定给你找个好媳妇儿,咱一家和和美美;选她,你我恩断情绝,我再没你这个儿子。”经过三天激烈的思想斗争,粒米未进的他踉踉跄跄地跌进了咪咪的家门。
“已经半年多没见到我妈了……”他又泪如泉涌。
“会见到的。”我从那几个大姐那儿学到了一些安慰人的套路。“时间会治愈一切。过些日子,你妈的气儿自然就消了。”
“你不了解她……”
“不管了不了解,我不相信一个女人真能和自己的儿子一刀两断。”
许是他需要这种话来麻痹自己,所以显得轻松了些。他要加了几瓶酒,虽然他酒态很重了,我觉得这个时候酒是好东西,便没拦他,还要老板加个辣椒炒肉。不料正是这个辣椒炒肉,引发了更为骇人的一幕。
老板蹲在门口抽烟,有点不耐烦,瞪了我们一眼。他先给我们拿了啤酒,随后从冰柜里拿出一块猪肉,进到后边厨房。这个过程中,厉剑一直盯着老板手中的那块肉,好像那藏着什么秘密。那是一只猪后腿,很大,冻得硬邦邦、白惨惨的。我觉得奇怪,不过也没在意。不一会儿,厨房里传来刀俎声。声音很大,哐哐的,大概是冻肉切不动,在用力剁。哐了几下后,我看到厉剑的脸白了,僵在那儿,眼睛发直,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接着,厨房里每响一下,他就哆嗦一下,表情极痛苦。我见状不妙,赶紧欠身扶他,手刚碰到他肩头,他已翻身倒地,抽搐起来,边抽搐边惨叫,抽搐和惨叫的节奏,与剁肉声高度一致。我去抱他,同时大声喊老板出来帮忙。待老板听到呼救跑出来,厉剑却一下又好了,不抽不哼,自己爬起来坐正,只是看着老板的目光有些惶遽。我再三要他去医院看看,他坚称没事,只说好像做了一个梦。
再回酒店睡觉,他要求不关灯。我睡不着,靠在床上抽烟,弄得房里乌烟瘴气。到了深夜一点多,他让我讲讲他在小饭馆里的表现,我给他描述了一番,告诉他就像发癫痫病一样。他说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是那个样子。
“那当然,你不是说你像做了一场梦吗?可我快被吓死了。”
“其实不是做梦,是我到地狱里走了一遭……”
“还是睡觉吧……”
“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千真万确。老天开始惩罚我了。老板是锯解地狱的小鬼,他把我拘到阎王跟前……老板把那只猪后腿拿出冰柜的时候,我的魂便出了窍,被那块肉吸了进去。然后像掉进了黑洞,啪地就摔到阎王脚下。阎王说,淫欲糊心,不孝之徒,当受凌迟之刑,千刀万剐。小鬼就把我绑到荆棘柱上,用屠夫刀一刀一刀地割我的肉。疼得钻心啊,但疼得痛快。你来看……”
我犹疑地过去。他褪下裤子,转身张腿。只见股上胯下,血痕累累,尚未结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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