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行(耳食录之八十八)
(2019-05-23 16:5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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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会儿,石良才十七岁,无所事事地在镇上游荡,踅摸着晚上找点什么乐子。经过镇卫生院厕所,听见里面有人瓮声瓮气地嘶吼。仔细听辨,是个男人,声音却是从女厕所里传出来的。他素来胆大,便一头闯进去。原来是个老道士,手脚被缚,嘴里塞了一双丝袜。这道士是如城悬滴观的主持王池澄,称自己着了狐狸精的道儿,被迷倒扔在厕所里。为表感谢,他从脏兮兮的褡裢中摸出两本线装书,一本是《驱狐经》一本是《驱鬼经》,要教石良才绝世法术。
“无知狂徒!我今天因为重感冒,鼻子塞得密不透风,没闻出她的骚味儿,才大意失荆州。神仙也有打盹儿的时候。要钱没有,都被狐狸精卷跑了,功夫学不学由你。”
石良才的父母长期在外务工,打小跟爷爷奶奶长大。因为顽劣贪玩,又没人羁縻,学习一塌糊涂,初中都没念完,其实人极聪明。他脑子一转,有了主意:“那我学驱鬼功。”在他看来,只有鬼不好对付,狐狸精有什么可怕的,不喜欢一脚踢死他们。
这样,石良才随王池澄去了如城悬滴观,学了个把月,把一部《驱鬼经》背得滚瓜烂熟。学成告辞,师傅谆谆叮嘱:“这本事用来换口饭吃没问题,靠它挣得豪宅娇妻也不是不可以,但你绝不能没有职业道德,更不能为非作歹,不然,后果自负。”石良才唯唯诺诺。
独自行走江湖,石良才给自己重新取了个名,叫时抱朴,显得仙风道貌,比较高深。世上相信自己撞到了鬼的人真多,这出乎他的意料。他天不怕地不怕,不出几年,名头叫响了,生意兴隆,在城关盖了楼,买了车,跳出了父母卖苦力的命。
某天,一个叫翁兴的男人登门求助,说自己的女儿才十四岁,被色鬼缠上了,原本单纯文静的小姑娘,却一个劲地把自己往妖娆里整,弄得人都不忍直视。时抱朴问何以见得是鬼在作祟,翁兴答,家人有几次看见一个小鲜肉在女儿房间里和女儿搂抱亲热,待呼喝围捕,又不见了踪影,如魑如魅,不是鬼是什么。时抱朴听罢,便带上令牌符咒、狗血朱砂、道袍桃木剑,随车前往。
翁兴家离城关四五里,深宅大院,占地广阔,非同一般,不知做何营生。患祟的是他的小女儿碧亭,活脱脱一个小美人胚子,病恹恹地斜靠在床上,睥睨众人。时抱朴前后勘察了一番,念念有词:“乾坎翻覆,艮震逆转。巽离左右,坤兑前后。急急如律令!”狗血涂门,念道:“天雷奔地火,破除世间邪。急急如律令!”朱砂画符,念道:“天地玄宗,敕妖灭形。急急如律令!”令牌一掷,桃木剑指天画地,念道:“教我杀鬼,与我神方。上呼玉女,收摄不祥。头戴华盖,足蹑魁罡,左扶六甲,右卫六丁。前有黄神,后有越章。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天清清,地灵灵,急急如律令敕……”要碧亭呆在房间里,紧闭门窗,无论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念道:“魂魄入体,各归其位。急急如律令!”然后让翁家在碧亭房间门口地上铺一床被子,说:“小鬼应该不敢来了。不过我还是在这里守一宿,以防万一。鬼来了更好,我立斩不赦,为民除害。”说完在地铺上盘腿而坐,桃木剑横在腿上,眯着眼继续叨叨逼逼。
见翁兴一家人除了碧亭,都下楼吃晚饭去了,时抱朴打算躺下假寐一会儿。刚伸了个懒腰,就听到楼下有人嚷嚷快递到了什么的。接着快递小哥拎着包裹——像是几本书——上来。这小哥从脸蛋儿到身材都堪称完美,时抱朴只一眼便惊为天人,立马又觉得不对劲,妖气森森,本能地一跃而起,挥剑拦住其去路。
“胆大妖孽,竟敢擅闯小姐闺房。”
“哪儿来的牛鼻子?”快递小哥用包裹格挡,甫一接触,桃木剑如泰山压顶,他腰一塌,连退两步,口气不禁软了。“每次都是我帮她把货送到房间,你多管什么闲事?”
“天有三奇日月星,通天透地鬼神惊。时抱朴驱鬼祛邪斩妖精,澄清宇宙不留情,怎么是管闲事?”时抱朴身形魁伟,声如轰雷,即便不懂他在念叨些什么,也会被他的气势所震骇。翁家人被惊动,却不敢上去察看,仍躲在一楼餐厅里。时抱朴脚踏阴阳八卦步,步步紧逼,一直把快递小哥逼到楼梯口围栏边。“天地玄宗,万气之根。四灵天灯,六甲六丁。助我灭精,妖魔亡形。急急如律令!”
“大师道行高深,”快递小哥下跪求饶。“小弟拜伏。”
“说,你是不是色鬼一枚?”
“啥呀?小弟姓满名元……”
“嗯?”
“是,是,我是色鬼。”
“现在你有两条路,一是公了,一是私了。”事情进入了时抱朴惯常的节奏。“公了就是送你见阎王;私了呢,就是你的命我来定。你选哪一条?”
“大师肯定比阎王公正,小弟愿私了。”
“那好。”时抱朴挽个剑花,收起桃木剑。“私了有两个条件。第一,不许你再来作祟害人。第二,”他凑近王元,压低声音。“你长得跟朵花儿似的,命很值钱啰,出得起价吗?”
“钱小弟出不起,可小弟有个好主意,是拿钱换不来的。”满元如释重负地站起来。“这里不方便说,咱们出去聊。”
满元装作垂头丧气的样子,让时抱朴五花大绑押着往外走。下了楼,翁家人围上前,见状唏嘘不已。翁兴询问究竟,时抱朴拍拍皮带上挂着的一只小葫芦说,回去把这鬼化成水,收在这葫芦里,永世不得翻身,以后尽管安心睡大觉。几个女人顿时惊呼,什么不如让他痛改前非、重新做人云云。时抱朴撇撇嘴道,鬼就是鬼,做不了人,重新做也只能做鬼。收了酬金,别了翁家。
找了一间牛肉面馆坐下,王元问时抱朴,有没有见过一个跟碧亭长得有些像、比碧亭大的姑娘。确实有,比碧亭还要漂亮,天仙似的,秒杀全国所有这星那星、这红那红,时抱朴一见就有些丢魂失魄。满元说,那是碧亭的姐姐,叫长亭。他的主意是,以驱鬼为要挟,让翁家把长亭许配给时抱朴。时抱朴认为胡扯:许配?这他妈哪个朝代的话呢。可满元信誓旦旦。“刚才大师没看到吗,他全家上下对小弟满满的不舍,有图有真相啊。”满元不无炫耀。“小弟我所向披靡,上至夫人,下到保姆,个个投怀送抱,连翁兴这老家伙都对我垂涎三尺。”时抱朴瞠目结舌:这他妈岂不是比贵圈还乱?“要不我怎么能在他家大摇大摆呢?”满元顺便流露出几分不服,称自己魅惑之功无人能敌,时抱朴那些符咒都是扯蛋,要不是天生洁癖,怕见狗血这类污秽的玩意儿,这场狭路相逢如何收场还难说。不等时抱朴动怒,满元话锋一转,说跟时抱朴一见如故,他俩大可化敌为友,做对好兄弟。满元说,长亭爱才不爱貌,对他宁死不从,加上翁兴千方百计地保护,因而还未得手。“大哥你看,翁家唯独长亭守身如玉,我忍痛献给大哥了。老家伙驾驭不了我,奈何不了我,竟然借大哥的手除掉我。当面甜言蜜语,背后这样歹毒,我绝不让他好过。”满元要时抱朴回去静候佳音,说只要让他再去翁家闹腾几天,翁兴一定会再求时抱朴,到时候时抱朴不见兔子不撒鹰,不愁翁兴不屈从。“再说,大哥才华横溢,长亭不乐意才怪。郎才女貌,简直就是天生的一对。”
仍是光棍的时抱朴被忽悠得热血沸腾,回到家,天天梦到和长亭云雨,天天换床单。不到一周,翁兴果然又来了,怪他法力不济,家里不仅继续闹鬼,而且闹得完全没有底线了——当众淫其妻;母女一起上……时抱朴称出了一个意外,隔壁的车小二来家玩,偷走了那只葫芦,拿到古玩市场去卖了。“操,那可是明朝时西藏喇嘛用过的法器,才卖了两百块钱。”鬼魂就这样被放跑了。“没事儿,大不了我再去把丫的收伏。这次属于售后服务,免费。”翁兴转怒为喜,就要拉他去。
“现在不行。”他呻吟着,痛苦地爬到床上。“痔疮犯了,疼得把心都扯动了。这样怎么能去跟鬼斗?”
“那赶紧去医院看看呀。我们还能坚持几天。”
“看过无数回了。都说要激光切除。那哪行?我不同凡人,身上绝不能动刀的,一动就伤了精血元气。我身上即便是痔疮也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顺着这个话题,时抱朴感慨起没个女人照顾生活,饮食起居都没规律,不然痔疮哪有空子钻。他慢条斯理地数落,翁兴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说着,时抱朴似乎是不经意地叹道,要是能找一个像长亭那样温柔贤惠的伴侣,这辈子就美满了。翁兴立即接道,怎么不早说,两好合一好,天大的好事嘛。
“长亭二十多了,没谈过恋爱,我跟她妈都为她操心。这孩子并非不正常,就是太挑剔。不过那天你离开后,她夸你了,说你仪表堂堂……破天荒啊。”
“我不靠颜值靠才华。”
“没错,她主要是夸你的才华,说一看你就是个博览群书、学富五车、才高八斗、见识过人的奋斗家。”
“真的?”时抱朴一骨碌滚下床,满地找鞋。“就冲这,我也得去好好谢谢她……”穿上鞋,他又沉吟起来。“你莫不是在讲一个美丽的故事吧?你骗我倒无所谓,把长亭也骗了就不好了。我要的是真正的爱情,是两厢情愿,不想让长亭勉强。”
“我有半句假话,天打五雷轰。长亭对你的倾慕之情溢于言表,只要你主动开口,这事肯定能成。”
飘飘然,欣欣然,时抱朴星夜赶往翁家,从碧亭床上活捉精赤条条的满元。有爱情作动力,时抱朴神威大发,双手倒提满元,像扔链球一样把他从窗户扔了出去。满元来不及哼一哼,碧亭却是惨叫一声,掩面痛哭。时抱朴洋洋得意下了楼,如此这般讲了讲,道,色鬼应该摔死了,见阎王去了。话音刚落,众人纷纷往外跑。他一把拉住落在最后的翁兴。
“这都干吗呢?”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去看那鬼是死是活了。”
“瞎耽误工夫。”
跟着翁兴往外走。院子里,众人四散寻找,根本不见满元的影子。碧亭房间窗下,一棵玉兰树有些枝条折断掉在地上,其中有一块状似朽皮的东西。时抱朴把大家招呼过去。
“那鬼活着是鬼,死了是聻,你们找人当然找不着。瞧,这就是他。”他捡起那块朽皮晃晃。“他是东方青瘟,腐木之精,化作色中饿鬼,被我打死,现了原形了。”
众人大失所望,嘟哝着散去。时抱朴环视一圈,独不见长亭。
“长亭受了惊吓,先回自己房里去了。”翁兴主动过来。“今晚恐怕还成不了好事,时间不对,地点不对。你别性急,别显得跟那色鬼一样。不过既然人对了,你还担心什么,早一天迟一天而已。你先回去,我明儿跟长亭挑明,让她去找你,行了吧?”
一想也是,时抱朴同意了。回家洗了个澡,上床正想着长亭自撸,有人敲门。提起裤子去开门,外边站着三个警察。
因伤人致残,时抱朴被判三年徒刑,民事赔偿一百二十万,人财两空。那天满元被玉兰树挂了一下再落地,捡了条命,但右股骨粉碎性骨折,成了瘸子。他恨时抱朴下手太狠——说好的装装样子的呢?说好的兄弟呢——忍痛逃出,挣扎到派出所报警。时抱朴辩称王元作恶多端,自己打的是色鬼,是为民除害,可缺乏证据。他提供的证人,翁兴一家,均被查无此人。他后悔不迭。早知翁家逃之夭夭,就不必承认打了王元,那王元同样没有证据。
刑满释放,时抱朴首先去翁兴家,面前却是一座破庙,荒草萋萋。进去转了一圈出来,赫然看到师傅王池澄坐在门口吃烤红薯。
“遭报应了吧?你知道你做得有多过分吗?”王老道说,“为师的本可以救你,后来一想,不让你吃个大亏,你就不长记性,所以就袖手旁观了。”
老道说,翁兴一家,全是狐妖狐精,宅子就是眼前这座废弃的庙宇,先前被他们装修了。因为时抱朴没学过《驱狐经》,所以识别不出来,知情的满元也瞒着他。狐妖狐精嘛,一般也没什么大恶,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色。犹如人一恋爱就变傻,老奸巨猾的翁兴碰到满元这坨鲜肉,掉进色欲不能自拔。他对满元又爱又恨,爱其皮囊,恨其几乎通吃翁家。他不甘堕落,不甘屈辱,又身不由己。他颜面殆尽,,灵肉纠结,备受煎熬,只得求助时抱朴。但长亭的玉璧之身是他残存的最后一点骄傲,实际上他瞧不起时抱朴,长亭也看不上时抱朴,父女俩从未想让他得手,所有说辞都是虚与委蛇,企图边走边看、见机行事。
“你不是说爱情不要勉强嘛,我跟你想法一样。”王池澄把粘在手上红薯吮干净,拍拍时抱朴的肩。“那老狐狸如果只是舍不得自己的宝贝闺女,我还是看热闹。可你要是对长亭霸王硬上弓,他就准备要你的命,这我不会允许。一日为徒,终身为儿。”
“有这么回事吗?”时抱朴被一连串的暗黑事实打击得深度怀疑人生,对此惊天秘密兴味索然。“他他妈连满元都对付不了,怎么要我的命?”
“翁兴要满元的命易如反掌。刚才说了,问题是老狐狸为情欲所惑,对小色鬼下不了手。翁兴的命门天生地被满元扣住了。世界上再强的东西,生命都是脆弱的,消灭都在一瞬间,不过有时相生相克而已。你以为你是谁?跟我来。”王池澄把时抱朴带到一眼荒草遮掩的枯井前,解开裤腰带。“你下去。”
“干吗?”
“叫你下去就下去。”王池澄让时抱朴抓住裤腰带,把他往井下放。“井下有个坛子,密封的,你把它抱上来。”
枯井不深,眼睛适应了能看见一点,坛子靠着井壁。时抱朴把坛子抱上地面,王池澄用六道木杖一敲,绛色瓷坛碎成几瓣,里面琥珀色的液体流散开来,散发出一股奇异诱人的酒香。不一会儿,酒液流经之处落满了蜜蜂、蝴蝶。又一会儿,那些蜜蜂、蝴蝶全部倒毙。仍有蜜蜂、蝴蝶飞来。
“我差点趴地上舔几口,幸亏没来得及……”时抱朴大惊失色。“师傅太神奇了!”
“不是我神奇,这是老狐狸酿的酒。一旦你要解开长亭的衣扣,她救会亲手给你斟上这酒。”
“那……那我岂不是要感谢满元把我告了?”
“可不是嘛。我也得谢他,省去了我许多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