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爱上了一列地铁。

    他生活在一个小县城。五月的一天，跟妈妈到W市，给表妹庆生。表妹是舅舅的女儿，比他小一岁，可比他还高一点。舅妈摸摸他的头说，有些日子没见了，没怎么长啊，是不是营养没跟上。妈妈说，蛋奶鱼肉绝对有保证，就是他饭量小，每顿只吃一点，像猫食，愁人。舅舅说，没事，男孩发育晚，等他开始窜个儿了，半年长一个头，我就是那样。表妹说，俗，傻大个儿有什么好的，我就喜欢这种瘦弱的忧郁王子。说完，勾着他的脖子，把他领到自己的房间。

    表妹跟他特别好，这次，就是她提议叫他来参加她的生日活动的。

    生日宴定在晚上，在酒店订了一个大包房。表妹总记得在小县城，出门不远就有荷塘，隔着荷塘看，远处有山；有柳荫，柳荫下牛用尾巴赶苍蝇；有蝉鸣，可以爬到树上捉蝉；有一条水渠，从远处的山上，一直通到县城，水很清，他们在里面游泳，水凉得像雪……表妹问他荷花开了没有，还有没有牛……每次见面，她都问那些事。这次，她说，再不敢捉蝉了，不晓得怎么就怕虫虫了。又叹口气说，也不能和他到水渠去游泳了。他问为什么，她抿嘴笑，不回答。他告诉她，荷塘被填了好多，盖房子了，县城变大了。水渠的水变脏一些了，因为没人管了。她说，好可惜。

    在家里简单吃过午饭，表妹说，晚上还有一些好朋友要参加，不过他们下午五六点钟才会来。你是不是还没坐过地铁，现在还早，我带你去坐地铁吧。他说好。

    地铁站有点远，他们没什么事，慢慢走过去。沿街的房子都刚刚整修过，散发着新鲜油漆和水泥味儿。树也都种下不久，虽大，却枝叶稀疏。街上的人衣着五颜六色，都兴高采烈的样子。表妹买了一大桶冰激凌，她吃几口，再让他吃几口，她再吃几口……她还动不动就拽着他的胳膊，让他有点不好意思。

    那是两天前刚刚开通的一条新的地铁线。从入口进去，乘电动扶梯下到地下，顿时清凉起来，少年的精神为之一振。下面宽敞明亮，令少年吃惊。人不多，各种时尚商店倒是星罗棋布，让他恍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使他对即将乘坐的列车，有了一种颇为强烈的期待。

    少年没有失望。跟他心目中轰隆隆的印象相比，列车要安静得多。当列车渐渐慢下来，当他能够看清蓝白两色的列车的模样的时候，他脑子里立刻浮现出一位身穿校服的少女的形象。那是他隔壁班上的一个女同学，歌唱得极好。有一次她在全校大会上表演，穿着校服，不是平时那种松松垮垮的运动服校服，而是漫画上常见的日本女学生穿的那种蓝白两色的大翻领裙装校服。她唱道：“分手后的第七天，看见你靠别人的肩，脸上带的笑容轻松自然……”他听着听着就流泪了。他从没跟她说过话。记得表演的时候，主持人介绍她叫杰思敏，她特地强调了一遍英文的拼写，Jasmyn。

    上车的时候，他小心翼翼，好像如不这样，会碰坏它。车上人也不多，空座很多。表妹一屁股坐下，招呼他到她身边坐，他却选择了坐到她对面。他觉得自己正倚着Jasmyn，Jasmyn正看着自己。这种感觉让他有点怕，却又无法摆脱。他的神情不禁有些恍惚。

    你有心事啊，表妹说，想什么呢。

    没有啊。他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表妹在跟他说话。

    还没有，人都呆了。

    我好像有点晕车。

    从没听说过坐地铁晕车的。表妹大笑。看来你真的有点营养不良。还是多吃点吧。晚上你要饱餐一顿，要不我就不高兴了。

    你们女生，是不是都喜欢高大的男生。他想到Jasmyn和校篮球队的同学谈笑风生的情景。

    差不多吧，表妹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无所谓。你在担心这个吗。别听我妈瞎说。我见过我爸以前的照片，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真的比你还瘦小呢。你看他现在，一米七九，标准得很。我爸还说过，他很晚情窦才开，都高中了，还跟个傻子似的。你怎么样，你情窦开了吗。说着，表妹又笑起来。他脸一热，表妹嚷起来，脸红了，脸红了，那就是开了，哈哈……表妹总是大大咧咧的，经常让人难堪。幸亏车上人少。

    我们要坐到哪里，他转移话题。

    随便。我们可以坐到终点站，再坐回去，反正有时间。你想坐到哪里？

    坐到终点站吧……不，坐到终点站的前一站。

    为什么要终点站的前一站。

    我不喜欢终点站。

    你好多臭讲究。

    嗯……我们回去的时候，能不能还坐这一趟车。

    可以吧。它应该跟公共汽车一样，在终点站休息一下，再往回开。

    那我们怎么能认出它呢。

    有编号的。车厢两头都有，车厢外面也有。

    哦。他起身走到车厢尾部，抬头一看，果然有一组字，6T41-2D42。默念了几遍，回到先前的座位。表妹坐到他旁边，说，你今天好奇怪。

    我以前没坐过地铁呀。他答非所问。他的心扑通扑通跳，害怕表妹看出了他的心思。到了终点站前一站，他们这节车厢只有他们俩下了车。站台上空荡荡，他只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在不锈钢长凳上坐着，趴在面前的一只大旅行箱上，似乎睡着了。

    表妹说，这里应该是郊区了，说不定我们头顶上有个湖、湖里有荷花呢，我们上去看看吧。

    他说，我不想上去，免得误了我们的车。

    你干吗非要坐那趟车。

    他不作声，咬着嘴唇，好像不小心，心思就会从嘴里溜出来。表妹见他不说话，哼了一声，说，你今天不好玩。他觉得对不住表妹，不敢正视她，就把脸转到一边。顺着铁轨往前看，光线越来越暗，直至成为一个黑洞。他盯着那黑洞，想象一个人走进去会怎么样。想着想着，一种孤单的感觉漫上了身体。再想着想着，就看到，一个穿蓝白校服的女孩从黑暗中奔出来，一脱离黑暗，就化作一团光，消散了。那女孩就不断地奔出，消散，奔出，消散……然后，他感到地面微微地震动，震动渐强，接着，一束光柱照射过来——车来了。

    他像做了一个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