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鞋合脚

(2017-02-10 15:2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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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分类: 浮世绘

碧莲回头向南丰示好,距南丰追求碧莲已过去五年了。

女人表达那种意思当然不会像男人那样直截了当。她在楼道里跟他迎面相遇,互相微笑致意。本来微笑致意就完了,然后错身而过,各自该干嘛干嘛。他们从未亲密过,包括五年前。他追求她就是一闪念的事儿,被拒绝也就谈不上什么刻骨铭心。有了一追一拒,之间便有点尴尬,便有意避着点对方,便更生分了,甚至难得说几句话。可那次,就在他们将要错身而过的时候,她忽然停住,诶了一声,好像想起什么似地问:“吃了吗?”

那会儿已经快一点了。他有点讶异地扫了她一眼。她大概刚从卫生间里出来,手上还有几滴水珠。他对细节的观察是很敏锐的。他不禁想象了一下她蹲坑的样子,觉得挺好笑。“没有。”他说,嘴角还挂着笑意。他确实还没有吃午饭。他一向对吃饭不上心。

“我也没吃。”她说,显然在努力使自己显得轻松一些。“今天觉得好饿。请我吃一顿怎么样?”

“没问题呀。”他立刻答道,把更大的意外掩藏得很好。

于是他们就一起吃饭去了。他意识到要有戏演了。数年后他曾想,那天,如果不是闲得无聊瞎溜哒,又临时起意上楼去找杨姐聊做服装的事,自己和碧莲不知道会不会有后来。假如和碧莲没有后来,也许,自己的生活就是另一种样子了。

 

在那五年前,碧莲和南丰还在一个办公室。碧莲毕业于一所二流大学,那时工作刚满两年。和她一起入职的有五个大学生,三女二男,她是三个女生中长相最不出众的。她身材修长,五官端正,好像是个美女,可就怪了,在男人眼里偏偏缺乏魅力。南丰自认为找到了碧莲的问题的症结。当男人们在一起议论碧莲时,有人认为她不性感。那,她为什么不性感呢?因为她不够骚。她有形的硬件还行,无形的骚劲儿阙如。女人对男人的吸引力,骚劲儿大于外貌。那些男人问南丰,是不是这样,南丰笑而不语。

另外两个女生周围的男人挤破了头,碧莲却门庭冷落。南丰心里有数了。初秋的一天,下班后,其他人都走了,办公室里就剩他们两个。南丰觉得是时候了,便在一张纸上写下“I LOVE YOU”,折起来,走到碧莲跟前,把纸条放到她桌上,说:“我去一下卫生间,一下就回来。”

撒了泡尿,回到办公室,碧莲抬起头,又躲着他的目光,待他走近,说:“对不起,我已经有了。”

“你有什么了?”他脱口而出,其实话音未落,他就明白她的意思了。

“男朋友。”

“哦。是谁?”

“现在不方便透露。”

“没事儿,不方便就不说,我问这个本来就多余。”

“希望我们还是好朋友。”

“那肯定。”

“对了,正好,你帮我把这个报告看一下吧,我写了一半,卡住了,写不下去了,明天就要交。”

操,他心里骂道,这你妈是哪档子事儿,人没弄到手,倒弄到一桩任务。我跟你什么时候是好朋友了?你挺会顺杆子爬。不过心里虽然骂着,他还是帮她把那份报告团了圆。他们一直弄到很晚,中间她叫了外卖,坚持她埋单。

“你能不能送我一下?”完了她问,“有点晚了。”

“不用你说,必须的。”

挺温馨似乎,然并卵。

 

那顿被碧莲请、南丰埋单的午饭,吃的是火锅。他在单位门口等了半天她才出来,补过妆,嘴唇猩红。他问她想吃什么,她说随便。他想去一间叫玢洮的茶餐厅,那里的西点他特别喜欢,可料到她不会好那一口,便决定带她去一家叫刘罗锅的川味火锅店。没有征求她的意见,他要了辣汤料。她果然大爱的样子,吃得汗涔涔的。

他只吃一点青菜和豆制品,虾、鱼圆、羊肉、牛百叶什么的几乎被她包了。见他不怎么动筷子,她几次对他说,吃啊,他说真不饿,吃不下。他反过来让她慢慢吃,吃痛快。“只要你不怕下午上班迟到。”他说。

“我下午没什么事,”她说,“不去都行。”

她兴致高昂,都有点夸张了。

“今天算是还你的情。”他说,“五年前你请我吃过外卖。”

“别提那时候了。人年轻,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五年过去了,碧莲是副主任了,南丰还是一般人员。

“这五年我一直没放弃你,只是希望越来越渺茫。”

“怎么会?”

是怎么会一直没放弃,还是怎么会希望越来越渺茫?

“差距出来了呀。”他径自说,“你越飞越高,我得仰视才看得见了。”

“你不会这么俗气吧?”

“我无所谓,人言可畏。”

“你无所谓就好。其实,合适才是最重要的。至于合不合适,旁人凭什么说三道四。”

“没错,没错,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清楚。菜好像不够,再加一个菜吧。”

“不用不用,已经吃饱了。”

“加一个加一个。加一份猪脑。早想到你肯定爱吃猪脑,点菜的时候又忘记了。也好,涮到现在,汤更鲜了,加个猪脑,多利用一下,要不浪费了这么好的汤。怎么样?”

“行。”

 

出了刘罗锅,碧莲有些熏熏然,跟喝过酒一样,走路微微晃。她一晃,就往南丰身上靠。他心明眼亮,走到一棵梧桐树下,转身把住她的双肩。

“咱俩的关系就算确定了?”

“你觉得呢?”

“已经蹉跎了五年,没本钱再虚头巴脑地耗下去了。”

“我觉得也是。”

“当然,速战速决不等于轻率。我再问一次:确定?”

“我觉得,互相了解了五年,绝对不是轻率行事。”

“重要的事说三遍。你确定,已经完全了解——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

“你完全了解我了嘛?”

“我确定已经非常了解你了。”

“那我也能确定。”

 “这么说,我可以拥抱你了。”

说着,他就揽腰抱住她,她顺势把头靠在他胸前。这时,她能闻到他身上的忆初芳惜缘沸洛蒙香水味,而他闻到的是她头发上的火锅的麻辣和葱香味儿。

 

对外人而言,婚后他们的生活比较神秘。他们是很不一样的两种人,碧莲一心扑在工作上,南丰工作上得过且过;她忙得昏天黑地,他自磨咖啡,自己设计缝制服装,去健身房,优哉游哉。这两种人一起生活,怎么会相安无事呢?尤其是碧莲,作为女人,作为一个雄心勃勃的女人,能满足于这样一个老公吗?

随着碧莲地位的日益上升,对此忿忿不平的人也日益增多。有人出于讨好碧莲、或者挑拨他们关系的目的,会在她面前假装无辜地贬低南丰。比如,明知南丰也不做什么家务的,却说:“你这么忙,家里的事都是他干吧?”她会眉毛一挑,说:“他?他有那么好吗?”字面上好像是不满,语气里却全无责怪之意。

难道他在家里也摆大爷的谱?没有天理。

实际情况如何,局外人不清楚。几乎看不到他们俩同框的时候,他们的生活轨道没有交叉。倘若有人跟碧莲说:“昨晚我看到南丰了,他陪几个美女一起逛商场呢。”碧莲会笑吟吟地说:“是吧?他就喜欢逛商场,我拿他没办法。”倘若有人跟南丰说:“你老婆昨晚跟哪儿来的几个领导喝酒,五粮液一口一杯,回去的时候醉了没有?”南丰轻描淡写地说:“不晓得,她回去的时候我睡着了。”

给人的感觉,即使对方有明显的有悖情理之处,他们都能安之若素、处之泰然。他们相处的原则好像是,互不过问、更不指导对方的事。因而有人得出结论,他们是形婚,是僵尸婚姻。

 

转眼就到了现在了,婚后三年。前几天,发生了一个轰动整个单位的事件,网上出现了一封写给纪委的揭发信,并迅速流传开来,洋洋万言。揭发的对象是院长。一半篇幅说院长的经济问题,一半篇幅说院长的生活问题。说院长男女关系混乱,生活糜烂,在本单位就有四个情妇,指名道姓。

其中一个是碧莲。

无疑,很多人在等着看他们的笑话。

看到这封揭发信的当天,他收到了她的短信:“今晚早点回去,我们谈谈。”他回复:“今晚我有事,改天吧。”他确实跟人约了去看电影。他先去健身房。婚后有段时间他明显胖了,因而去健身房更勤了,已经练出了人鱼线。健完身他一个人去了玢洮吃饭,吃完饭就跟朋友看电影去了。

第二天她有事。第三天她又有事。第四天、第五天,似乎都忘了这茬了。第六天,她再次给他短信:“今天我七点之前一定会回去。”他回:“好。”

晚上,她煮了一锅面条,难吃。吃过,碗筷没洗,他们在客厅里坐下。他坐长沙发,面向电视机,她坐单人沙发,跟他成九十度。电视机开着,放着一部小鲜肉云集的古装电视连续剧。

房子是两层复式,客厅很大。房钱大半是她出的。

“把电视关了吧。”她说。

“哦。”他没关电视,只是把声音调小了。

“你好像不着急听我解释。”

“有什么好解释的。”

“你相不相信?”

“相不相信什么?”

“相不相信那封揭发信。”

“不知道,我都没好好看。”

“说我的坏话也没看?”

“看了一下。”

“你怎么想?”

“无所谓。”

“这事儿你可不能无所谓。这个时候你得支持我,不然我嫁给你干吗。”

听了这话他的目光离开了电视屏幕,转向自己的脚尖。

“我说你不是了吗?”

“没有。”

“那不就行了。”

“你得对外表明态度。”

“怎么表态?发表宣言?”

“这……”

“咱们夫妻关系不受影响,这是最好的表态。”

“可,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

“你认真一点。”

“真没怎么好好想。”

“你还是好好想想吧。”

“行。”

好一会儿,他们都没说话,他就回忆了追她、被她追的那些事。她大概更多地是在设想、展望以后的日子。把那些事过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后,他关了电视,站起来。

“你干吗?”她问。

“洗澡,睡觉。”

“话没说完呢。”

“还有必要说吗?”

“我不懂……我承认,我比你笨多了。”

“该说的早说过了,该想的也早都想好了。”

“是吗?”

“咱们确定关系的时候,我强调了三遍……”

“哦,你是这个意思。”

“对呀,那时候,你我心里就应该跟明镜似的,你说是不是?”

“我当然是。我是担心你现在……”

“担心我?省点吧。你不是说过吗,管别人说什么,关键是自己感觉怎么样。”

“这是真心话?”

“你问这个好幼稚,就像女人喜欢问你真的爱我吗。你觉得这有意义吗?”

“那我再只说一句,那封揭发信说的好多事都是捕风捉影,是造谣诽谤。”

“知道。”他咧嘴一笑。“咱们别再纠缠那封破信了。真要较真儿,我更对不起你,对不对?”

“我没说你对不起我。”她眼睛湿了。

“说不说都是客观存在的。我们之间用不着多说,我们的默契是最可贵的。”他喟然一叹。“当初,咱们一顿火锅定终身,说是五年了解知根知底,其实还是大话,还是在赌博。可现在看来,竟是一语破的,如有神助。”

“也是。想一想,我心还直跳。”

“感谢造化。”他俯身摸摸她的肚子。“我们这个家好好的。”

她怀孕五个多月了。“你对他好一点。”她也把手放到自己的肚子上。

“放心。自己的孩子,我能对他不好嘛?”

 

揭发信事件以查无实据不做处理了结。一年后院长全身而退,开了家公司,做得风生水起。四个据称是他情妇的人,一个仍然身居财务主任的要职,一个平级调到另一家单位,最年轻的那个嫁到加拿大去了,碧莲升了主任。

 

南丰的衣服越做越好,比那些几千上万一件的大潮牌毫不逊色。有不少女同事找他做衣服,他说,做可以,要收费。

“刘滨的衣服你收费了吗?”她们生气地问。

刘滨是单位的一个小伙子,很帅,穿着南丰做的衣服十分惊艳。

“刘滨不一样。”南丰说,“刘滨是我朋友。”

“我们不是朋友吗?”

“你们是同事。”

“切。”

“同事这么多,我要都答应,岂不把我累死?”

“没劲。”

碧莲不穿南丰做的衣服,那不是她的风格。

 

十八年后,他们的儿子被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全额奖学金录取。那时,碧莲已经当了好多年的副院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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