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三年底,我爹第一次中风。这次中风没有影响他的肢体行动,但严重损坏了他的语言能力:不识字了,当然也不会写了,理解不了别人稍稍复杂一点的话,自己的口语词汇只剩下最底层的那些,如吃,喝,饿,要,不,等等。也就是说,他的语言能力回到了牙牙学语的孩童时期。他叫不出我这个儿子的名字,明白我跟他的关系,却无法表述。他连自己的名字都说不出了。
这对他打击非常大。这之前,他几乎每天早上去公园,除了锻炼身体,另一件重要的事情——甚至是比锻炼更重要的事情——是和一帮大爷、大叔议论国事。他是主讲之一。为了这每天的演讲和辩论,他订了报纸,在地摊上买了很多盗版的历史、时政类书籍,头天阅读学习、做笔记、拟提纲,为第二天做准备。有家电视台做了一个相关的专题片,用了三分多钟介绍他,这使他很得意,激发了他更大的干劲。他一定是以有知识、有见识自豪、自负的。我曾劝过他,说,你别在外边乱说,小心犯错误,他根本听不进去。这是他晚年的重要精神支柱啊。可突然,一眨眼的工夫,烟消云散了,他成了一个文盲了。
虽然他从小体质就好,虽然第一次中风对他肉体的健康影响似乎不大,但如此打击之下,他身体的衰弱速度,明显得也如孩童的成长般。本来就八十多岁的人了,于是对他剩余的生命,我们不得不开始以月计算。于是我从以前一两个月去看他一次,改为每周去看他一次。
刚出院回家的时候,我去看他,他总会说谁谁谁来过了。他说的谁谁谁,都是已经离世的亲人,有的已经离世很多很多年了,多到我都从未见过。显然,那是梦,或是幻觉。显然,死亡的阴影把他给笼罩了。过了一段时间,他再不这样说了,大概对正在走近生命的尽头,他慢慢地坦然了。他开始越来越多地直接讲述往事。没人跟他说话,他就回忆。有人说话,比如我去了,他就把那些回忆讲出来,词不达意地、反复地唠叨。那些事,我从他及亲朋那里,大都听说过,所以连蒙带猜地能大致明白他在讲什么。
像其他老年人一样,越是眼前的事越不记得,越遥远的事情他记得越清楚。渐渐地,随着衰弱的加剧,记得的事情越来越少,近些年的差不多忘光了,极类老年痴呆的症状。
关于在公园的演讲辩论,先是每次必说的,还数次让我们带他去那个公园,重温一下,后来忘了,不说了。
年轻当兵时,有一次重病,不明病因,部队束手无策,都让他回家等死了,却被一个抗日战争结束时解放军收编的日本军医,用一个礼拜治好了。
部队在武汉的营地,在哪儿哪儿,让我带他去,我始终没弄清楚他说的是哪儿,未能成行。
他大哥年轻时如何风流快活,生活不检点,因而死得早——意思是即使他马上死了,也比他大哥多活十几年。
读小学的时候,他跑得很快,日本人看到了,喜欢,要他转到日本人的学校去上学,回家一说,我爷爷大怖,赶紧把他从潜江带到武汉。
他姑姑,很好看,很喜欢他,他常去姑姑家玩。姑父有一把手枪,有一次他偷偷地把手枪拿着玩,姑父知道了很生气,可姑姑护着他,不让打也不让骂,姑父很无奈。
这位我从未见过的姑奶奶是我爹提到最多的。他和他姑姑的故事是他最后遗忘的,是从他嘴里讲出来的最后的往事。我不仅没见过这位姑奶奶本人,连她的照片都没见过。据我了解,他丈夫是国民党统治时的一个县长,四九年,带着她和几个比较大的子女跑到台湾去了。他们走的时候,要我爷爷跟他们一起走,我爷爷舍不得离开家,随他们一起到了湖南,又调头回来了,并且带回了他们未满周岁的小儿子。我见过他们的小儿子,小名叫毛毛,我叫他毛毛叔叔,很帅,由此推断,他妈妈,我爹的那位姑姑,我的那位姑奶奶,可能确实很漂亮。病后的我爹,不断地说,她走了,坐一条船,走了,再也没有了……
我爹最后的时光再次证明,人的记忆是有筛选的,记得越清楚的,越是其愿意记下的。愿意记下的,当然是美好的。我爹生命中最美好、最重要的人,不是我妈,也不是我,而是他姑姑。
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我爹第二次中风后,彻底丧失了意识,住进了重症监护室,一个月十几万,维持着他了无生趣、只有苦痛的躯体苟延残喘。重症监护室里,很多他这样的所谓老干部,其中有一位姓高的前某局局长,真正的老年痴呆,跟他说什么都毫无反应,唯有叫他“高局长”,他会“诶”地应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