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
(2016-07-27 16: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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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浮世绘 |
上了火车,找到铺位,已是一身汗。我赶紧拿出毛巾往洗漱间去,文慧迫不及待地削苹果吃。
擦洗了一番,人清爽了许多,乱糟糟的车厢里也变得有序了。我边往回走,边余兴未消地把湿毛巾往脖子上扑。就在这时,他迎面而来——咋见之下,我竟笑出声来。
深蓝色的西服,看起来不好不坏的那种,他是硬卧车厢里常见的那种中规中矩的男人,大概和我同类,出公差的小职员。他一手拎着一个公文包,一手拉着一只硕大的旅行箱,慢慢地走着,查对着铺位上的号码。显然他不该引起什么人的注意,包括我,虽然我总喜欢用嘲讽的眼光打量他们。他之所以让我哑然失笑,是因为太像我了。个头,脸型,神态,乃至深色粗框眼镜及镜片后的细眼睛,都和我酷似。我们相向而行就像各自走向一面镜子。
我赶紧用毛巾擦脸,以便挡住自己,然后侧转身,装着看车外的风景。车开动了,外边的灯光越来越稀疏。借着车窗玻璃,我仍可以看到他。他肯定没有发现我们之间的秘密,这正是我希望的。我担心,一旦与他四目相对会尴尬,似乎我们的相像是我的错误。
在和我的铺位相邻的隔间,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把公文包扔到上铺。我是9号上铺,他就是7号上铺。他对下铺上坐着的一个中年男人说,这是我的铺位吧。男人说,知道,我是中铺,先坐一下。他说,没问题,我只是核实一下。这说明他还有个伴。文慧也是下铺。我仿佛透过车厢顶看到命运之眼在幽暗的夜空中眨了一下。中年男人和对面的另一个中年男人继续热聊,关于工资和职称。他奋力把那只旅行箱举起来,往进行李架上塞。
趁这个机会,我从他背后绕过,回到自己的铺位。文慧已经吃完了苹果,又在啃鸭脖。文慧问我吃不吃,我没搭理。文慧翻个白眼,继续津津有味地啃。
“晚饭才吃了几长时间?”我在文慧旁边坐下,说。
“这次买的鸭脖味道不错,应该多买一点的。”文慧说。
下意识地,我往外挪了挪,离文慧远一点。我再次把目光转向车外。外边基本上漆黑一片了,偶尔有零星灯火闪过。然后,我就从车窗玻璃里看到她——他的同伴——走过来。从车窗玻璃里看得并不真切,但即便如此,我仍然感到一股灼人的光采。我脑子里轰然一响,犹如有什么垮塌了。她走到他跟前停下。他刚把旅行箱安置好,四下张望着。她递给他一张手纸,他接过去,擦手。
她说,手续都办好了。
他说,忘了跟你说,没钱找就算了。几块钱无所谓,能给我们办就不容易了。
我说了算了,但是他非要给我。
哦。
他们的普通话带着我们家乡的口音。他们走进隔间。我不由自主地把头探出去,随后又冒失地站起来。
她穿着白色西服领短袖衫和水红色长裤,略过肩的直发。她的嘴唇欲言又止似的微微张着,嘴角却透着一股倔犟。她眼光淡漠,又似乎蕴藏着一种天真的迷狂。他们俩继续整理铺位的时候,她有两次移步到我这个隔间的走道上,和我的距离近到我可以听到她的气息。这时,她额头和眼角的细纹告诉我,她也许过了被称作姑娘的年纪。三十五岁?甚至更大?不过,这丝毫不影响她的魅力。
她说,我睡上铺吧。
他说,这样最好。你现在要上去吗?
等一下。天不亮就到了吧。
后边的路还很长,现在都说不准还要转几次车。恐怕往后不会总这么顺利。
我没有问题。无所谓。
还是要有点思想准备。
说着,他走到窗前,凝视着窗外,她从后侧方凝视着他。我看到了一幅充满张力的画面,看到了一个传奇故事。过了一会儿,她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我跟她的目光相遇了。我躲闪不及,傻傻地望着她。她迎着我的目光停了一两秒钟。她眼里没有惊诧,有一丝鄙夷。她也没发现那个秘密,只是抗议我的粗鲁吧。我脸一红,退进隔间。
文慧终于不吃什么了,捧着一个大保温杯喝水。
“你喝不喝?”
“不喝。”
“你真行,不吃不喝,要成仙了。”
九点多钟上车,很快,广播里说要熄灯了,祝各位晚安。话音刚落,大灯就熄了,只留着脚灯。我坐下来,文慧挨近我,把头靠到我肩上。我欲望翻涌,把手从背后插进文慧的裤子。
“你好大的胆子。”文慧凑着我的耳朵说。
我闷声不响,进一步挖掘。
“你这方面的胃口又太好了。”文慧不动。“昨天刚来过呢。”
我眼前晃动的都是她的表情,模糊、虚浮。我下体胀硬,却无处着力。我再怎么使劲,都无法从她那里看到我想看的。她像一条滑溜的鱼,要隐入黑暗。我抓起文慧的手,按住我的下体。
“干吗呀你!”文慧用力抽回手。“不怕别人……疯了?”
我如冷水浇头,尽管文慧的声音仍然很小。一旦实实在在地听清楚了文慧的话语,我的欲望一泻千里。
“跟你开个玩笑。”我说,把脸埋进双手。
“你这种幽默我可欣赏不了。告诉你,到我们家后你可要正经点。我们家都是国家干部,不喜欢流里流气的。”
“我流里流气?”
“我是给你提个醒。第一次见面,别把印象搞坏了。”
“切……”
“生气了?”
“扫兴。”
“我说得不对嘛?好多人还没睡呢。”
“没说你不对。是我不对。我又流又小气,退货吧。”
“休想。我时间心思都花进去了,吃定你了。”
“那说不定更惨。你还不清楚我有坏。不光是流气小气,还喜新厌旧忘恩负义……”
“又是开玩笑?”
“算了,不吓唬你了。你这么隆重地带我去见你父母,我不能不识好歹。”
“这还差不多……可我在担心呢,要是没人来接我们就糟了。”
“我说东西带多了吧。”
“这不是让你有面子吗。”
“你们家不都是国家干部吗,不觉得这俗气?”
“国家干部也是人。你就承认你小气吧。说实话,你什么都好,就是什么事都小鼻子小眼的。”
刚才那道伤口还没愈合,又往上撒盐。换个场合,我会咆哮起来。在熄了灯的车厢里,我却只能压住火——摇摇晃晃中,想象掐死这个马上要跟自己订婚的娘们,想象这娘们狼狈地滚到地上,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中铺男人的一只臭皮鞋。我兴奋地睁大了眯缝着的眼睛,恰好看到,她从走道里过去了。我看到的是她的背影,一晃而过。我感觉肯定是她。我腾地站起来,猛然失去支撑的文慧歪倒在床铺上。
“干吗呀你!”
“不干吗。你睡你的,我站一下。”
“讨厌。不跟你玩了。我先洗洗。”文慧起身,拿出毛巾和牙膏牙刷,把我往边上拨了拨。“你睡觉前不去上个厕所吗?”
“不想上。”
“我觉得你今天有点反常。”文慧到了走道又回头说。
“去你们家我有些紧张吧。”我说。
文慧鼻子里哼了一声,往她相反的方向去了。她去的方向也有卫生间,远一些,是另一节车厢的。她为什么舍近求远?会不会不是她?我可以看看她那个隔间,探个究竟,但我没有。我就一直靠着床架站着,面朝她前去的方向。我就想看着她渐行渐近而来,用这种方式证明刚才不是错觉或幻觉,好像这很有趣、很有意义。
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影往这边来了,我就一直盯着。果然,是她。我就一直盯着她,心里说没关系,有黑暗掩护。借着脚灯微弱的光,我看到她额上搭着几绺湿漉漉的头发。啊,我能看清这些,她不是也能看出我的眼神吗?可她没有看我,径直过去了。
她在那边说,我上去睡了。
他说,好。
我们不会睡过站吧。
不会的。
那我只管睡了。
没问题。
一阵窸窸窣窣。静默。他们在拥抱?那个跟我年龄相仿、长得极像的小伙子,和那个比他大而依然美丽的女人。一股暖流流遍我全身,留下一些酸涩。又是一阵窸窸窣窣。静默。只有静默了。我爬上我的铺位,和衣而卧。
好久,文慧回来了。
“睡了?”
“嗯。”
“睡着了?”文慧站上她的床铺,扒着我床铺的栏杆,伸手摸我。在我裤裆那儿,她捏了捏。“真要睡了?”
“现在又来闹。别人都休息了。”
“我怎么一点睡意都没有?”
“为什么?”
“问你呢。”
“想事吧。少七想八想就睡着了。”
“也没想什么……对了,从我们家回来,就去把窗帘定了,不能再拖了。”
“哦。”文慧嘴里有牙膏的清香,不再是各种食物味儿了。我忽然感到对不起她。“但愿这一趟顺顺利利。”
“绝对顺利。给你吃颗定心丸吧。我爸妈对你很满意……本来不想告诉你的,免得你翘尾巴。”
“是不是啊?面都还没见。”
“见面不过是走个形式,有我这张快嘴,你穿多大的鞋他们都知道。”
“也许我思想比你复杂一些吧……”我明白不该说这些,可还是没闭嘴。“我还是觉得我们急了点……”
“少废话!”
“说说而已。”我拍拍文慧的脸。
“所以说你废话。你还能怎样?你从火车上跳下去不成……”文慧边下去边嘟哝着,“说我扫兴,你才扫兴呢……”
不一会儿,我便听到了文慧的鼾声,从中铺的男人时疾时徐的巨大鼾声里。我凝神贯注地倾听着。他们的隔间毫无动静。火车有节奏地哐当哐当着,有时比较平稳,有时摇晃得厉害些。我仔细地分析起他们的关系。第一眼,我就认定他们是情侣,其实并没有多少确凿的证据,倒有不少可质疑之处。女大男小,这是最可疑的。他们不像是同事,同事之间不可能有那种显而易见的亲密。他们应该没有结婚,那种不经意的拘谨和客气夫妻之间不会有。也还是情侣吧,而且是相爱不久的情侣。他们都在克制自己的感情,但我能看出激情如熔岩般在他们胸中翻滚。他们言语间流露着焦虑不安……他们似乎在实施一项不同寻常的计划。不同寻常,他们方方面面都显得不同寻常。他们是一对不同寻常的情侣。他们是一对私奔的情侣!
想到这里我坐了起来,不过很快又躺下了。干吗呀,要报警吗……我对自己喷出一声嘲笑。这是到西安的列车,西安是奔向广阔的大西北、进而进入中亚、再进进入欧洲的中转站。不是吗,这是一条浪漫崎岖的私奔之路。对我,这却是一条平坦的婚姻之路。我的目的地是西安附近的一个县城。他们在西安下车,继续往西,往北,翻雪山、过沙漠。他们风吹日晒。他们的衣着由光鲜而褴褛。他们的皮肉由细嫩而粗糙。他们始终手牵着手。他们在雪地里、沙丘上做爱……我仿佛在看电影,画面越来越逼真,逻辑越来越混乱。
起先,她占据着画面的中央,他只是陪衬。慢慢地,他几乎成了和她平起平坐的主角。我的视线越来越多地集中到他身上。他的一颦一笑也牵动起我的心了。他怎么长得这么像我呢?老天演给我看的吧。慢慢地,他就是我了。我牵着她,我拥抱她……直到,奇怪握着的、拥着的她那么虚幻,于是惊觉过来。
痛苦,嫉妒……沮丧淹漫上来,精神便萎顿了,终于困乏了。肉体困乏了,灵魂出窍了。我的灵魂像一列飞驰的列车,呼啸着穿过粘滞浑浊的旧世界,奔向灿烂凶险的新世界。
隐隐约约,我听到他们又在说话。
他说,不急,还有十几分钟。
她说,我控制不住自己。
他说,做深呼吸。
她试了一下吧,然后说,不行。
你头上都是汗——我想他摸了她一下——我把那个故事讲完吧,他说。
不,现在不要讲,她马上说,现在我不想晓得结果。
那……他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自然而然地,我把自己置换为他。我该怎么安慰她?她是对的,那故事现在不能讲完,故事的结果令人心碎。不讲故事,那我再说什么?
好了,广播响了。商洛到了。列车慢下来。商洛站的灯光已经照进我们车厢了。
下车了,我说,票是到西安的,我们不到西安。
嗯,她站起来,背起双肩包。我悄悄溜下床。文慧的眼睛好像睁了一下,眼光空洞无神。她还在睡梦中。他又吃力地把旅行箱从行李架上往下搬。我过去,一声不响地帮他。
谢谢。
没事——车停了,我抓起旅行箱的拉杆就走——我送你们一下。
奇怪,她对我的唐突一点不奇怪,抢先就往外走了。我看他,他也没反对的意思。下了车,这样接着往前走,好像我们早就是一伙的。她始终领先两步。他一会儿在我旁边,一会儿又不见了。
站台好长。灯光幽暗。隔一段一个列车员,木头似的站着。列车拉响了汽笛。
车要开了,他说。
我晓得,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