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太阳垂直地照在张庄的上空、像下了火一般、晒得野草、树木、庄稼的叶子蔫蔫的、无精打采地站立着,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动不动。似乎没有一丝儿风,田野里寂静无声。农家做饭的烟囱里也不冒烟了,是灶膛里不加柴了,还是那炊烟怕那火辣辣的太阳晒,躲在灶房里歇凉凉,更还是那张妈家本来就没有动烟火,怎能看见她家里的烟囱冒烟烟呢!
瘸腿的张叔骂骂咧咧的走出了窑门,顺便把一个黑的发亮的窝窝头装进自己的腰带里。边伸手取放羊铲,边嚷道:山娃放学回来砍牲口草,冬生把羊路上的壮土扫净,担的压在粪场里!一定要做好,小心我回来砸你狗仔!来到他的羊圈门口,羊儿们像弹簧一样弹起,咩咩的叫着跑向栅栏门,拥挤着,等待着第一时间窜出羊圈,寻找那美味的第一口……还有那路边的野草、偷食那地头的庄稼等等的美事……张妈和女娃站在自家大门口,向警卫一样注视着、唯恐淘气的羔羊偷偷地被老母羊领了出去,赶不上那下山爬洼的大群口。 淘气的羊羔用它的小嘴噙着皮包骨头的羊妈妈本无多少奶水的奶嘴,撅起屁股狠劲地吮吸,老母羊不知是疼爱羔羊亲热地叫,还是被吸疼了谩骂它的骨肉,使劲浑身力气挣脱了羔羊,慌忙赶向羊群。张妈和女娃弯腰捡起向老母羊追来的羔羊,从门口上面扔进已关闭的羊圈里。十多个羔羊急得团团转,一声紧跟一声咩咩地叫……叫乏了,躺在阴凉处歇晌,横竖想吃羊妈妈的奶是没有希望了!只有等待,等啊、等啊,等到太阳落山了,等到天上的星星齐了,羊妈妈吃饱了青青的嫩草,喝足了甘甜的溪水,终于回来了!再连蹦带跳地跑去,跪着、站着、享受羊妈妈那甘甜无比的乳汁……
送走了羊群,
山娃、冬生、女娃背着书包要上学了。可是,刚走到王叔家的大门口,芬芬姐哭着向她家院门里跑出来,书包拿在手里。女娃姐慌忙上去牵住了芬芬姐的手,问道:又咱了吗?你听听我们院里的声音,就会知道!只听见王姨妈嚷道:你把锅里的饭舀给讨饭的,你给我这些黑窟窿白眼睛的娃吃不吃?花花嫂抹着眼睛说道:我这媳妇当不成了,我不会掌勺了!我不会给人舀半碗饭!花花嫂愤愤不平地说着,把这个“人”字拉得长长的。那你看看,这盆里还有多少饭?王姨妈一手端着饭盆,一手拿着勺子,不停地在盆里上下的舀,只看见清清的白白的面汤舀来舀去,也着实没见几根玉米面棒棒!最多不过是些米汤罢了!姨妈拉着哭腔说:你看这五黄六月天,地皮皮都晒焦了,还能盼啥好收成……难道你教我这老老小小喝西北风不成?往后我也不舀这饭了,谁吃谁舀,我也没办法了!花花嫂气呼呼地说着从腰里解下了围裙,向他和虎子哥住的窑里走去。迎面碰上虎子哥,谁想到虎子哥伸出他的大手,向花花嫂的脸上打去。这一打,姨妈急了,慌忙拦住虎子。此时,花花嫂的哭声,姨妈的劝架声、虎子哥的怒骂声交织在一起,乱作一团。
猛抬头,只见姨妈家院子中央跪着一位老人,满头白发两手抖抖的捧着饭碗,望着高声吵嚷的这一家人说道:请你们不要骂了,都怪我这老不死的,千不该万不该吃了你家一碗饭!我打我的嘴巴,我打我这老不死的脸,我不该伸出手向姑娘要。这位老者跪在地上,一边打自己的脸,一边向这一家人乞求着。姨妈向前走了几步,扶起老人说:不怪老人啊,你看我那老不死的走了,若大若小一大堆,怎么办啊?人总是要吃饭呀,饿得眼前冒花花!说着姨妈也哭了起来。老者望着主人的恓惶样,感慨地说:妹子,不管怎么说,吃了的吐不出来,丢了的找不回来!老者说着:从那瘪瘪的讨饭兜里颤颤地拿出一个绿的发亮的菜疙瘩,向姨妈手里接过来。难为地说道:就算偿还你那一碗饭!看着可怜的老人,看着老人空空的破布兜,姨妈说什么也不收这个绿菜团。老人带着哭腔说:你还是让我走吧,别闹了!说罢,一手提起那破要饭兜,一手拉起要饭棍,慌慌忙忙向外走去……
我们一帮穷娃子,大眼瞪小眼地围在姨妈家的院子里看热闹。挤了好十多个上学的娃娃,侧耳细听这一家人为何闹事。原来是来了一个要吃的老头,媳妇花花盛了一碗饭,姨妈嫌打发了乞丐,饿了她的娃娃们!是呀,姨妈两年前折了老头,留下了三儿三女,除虎子结婚外,一家五个学生,没有劳力。整天在山里挖野菜,上树采榆钱打发日子,真的苦了姨妈了!
走在上学的路上,我们这帮学生们叽叽喳喳的嚷起来。有的说,是花花嫂的错,明明知道家里吃闲饭的多,还打肿脸装胖子,硬是给乞丐老头吃一碗饭。有的说,谁没个马高蹬短,乞丐老头也是万般无奈,这姨妈也太小气,不是我们村人的待客之道呀!还有的说,这虎子哥太横,不该打花花,唉,真难为了花花嫂子呀!
事情发生在一九七二年的五月,那年我八岁。多少年来,时时萦绕我心头。每当看见食堂餐桌上、冒着热气、插着筷子满满的一碗饭,却被不合胃口者抛弃,看见污水桶里漂浮的一个个白白亮亮的馒头,看见一盘盘百十元特色名菜,被辛苦一天挣不过百元的服务员微笑着倒掉,这又是谁之过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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