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绿血

格非的《江南三部曲》，在去年以相当高的排位获得茅盾文学奖，我买了以后放在书柜近一年时间，却没有动去读它的心思。一是因为对格非这个作者不甚了解，这十几年来他的作品也并不多，对徒然出现的这部近百万字的长篇，一时还有些茫然，仿佛面对一块巨大的饼，一时不知该不该贸然下口；二是主观以为这部江南风情的小说，必定难脱才子佳人、悲欢离合的老调，这类作品看得多了，难免有些审美疲劳。

但事实再次证明，很多错误都是由经验主义犯下的。

从书名上看，这部长篇分为三部，分别是《人面桃花》、《山河入梦》和《春尽江南》，它统一的书名“江南三部曲”，是在三部作品全部写成之后，成套重新出版时由作者拟定的。而其中原因，作者讲得很清楚，是因为书中的人物和故事取材于江南腹地。也就是说，如果对故事稍加处理，不叫什么“江南三部曲”也是完全可以的。而事实上，在前两部书陆续出版的过程中，也确实曾被冠以“乌托邦三部曲”和“桃源三部曲”等其它名字。

从内容上讲，该书写风景、写情爱，也写人伦、写命运，但又远没有那么简单。我理解，作者真正想表达的东西有以下两点：

一是命运和历史的交织。

任何一部好的小说都不能是无木之源、空中楼阁，它必定要紧紧抓住时代的脉搏，写出普通人不寻常的遭遇和命运。但它又不会因此局限于某一个时代，而影响其成为传世的经典，《江南三部曲》这套书就完全符合这个特点。个人命运和国家、民族的厚重历史紧密结合，共沉共浮，读来令人的心情颇有些沉重，既为书中人物的命运担忧，又为国家、民族的历史叹息。在讲述故事、驾驭方字的功力上，我认为《江南三部曲》，特别是前两部《人面桃花》和《山河入梦》，不亚于林语堂大师的《京华烟云》和《风声鹤唳》，这符合作者清华文学博士，教授级作家的身份，应该为其喝彩！

三部作品既相互衔接，又独立成书。三个故事虽然分别发生在20世纪初，中、末三个很有代表性的历史时期，但在我看来，却是同一个故事在三个时期的不同版本，是作品精神内核在不同时代的反映。就如同一个人，照不同曲面的镜子，无论影像怎么变幻，也改不了人的本来面目。从这个意义上讲，作者在书中就已经让我们见证了它作为经典作品的属性：超越时代和历史的影响力。

二是梦想和现实的纠缠。

梦和梦想是不一样的。梦是一种生理反应，更是一种自娱活动。它既可有可无，又朝秦暮楚。在人人做梦的今天，它如同一块抹布，以为可以到处手到尘除，却不知保不了几天的光鲜。而梦想，不是一个可以随口讲出的词语，它高贵、圣洁，它是断崖上的松柏，它是雪山上的灵芝，它是君子口中的“爱”，是慎重的承诺，一生的追随。

其实，归根到底，作者在《江南三部曲》里真正要写的正是梦想。

既然是写梦想，就一定要有唐吉柯德式的人物。唐吉柯德明明不合适宜到傻冒的地步，为什么大家还那么喜欢他？就因为他代表的是我们每个人心中的那个“大我”，那个不畏世俗，不瞻前顾后的英雄主义情节。而《人面桃花》中的秀米，《山河入梦》中的谭功达，《春尽江南》中的端午，就是具有这种特质的人。他们为了心中的梦想，或创造、或坚守、或隐匿，宁愿被牺牲、被抛弃、被埋没，也要保持对梦想、对生命、对人性的尊重。

特别是对于生活在现今社会的端午，我们可以看到，他也迷惘、徘徊，甚至可以说是“颓废”，他可以在迷惘和徘徊中放弃一切。但，他有“超我”（弗洛伊德语），有操守、有坚持，有值得我们尊重，并打动我们内心的梦想。

既然是写梦想，就一定要写它与现实的冲突和纠缠。梦想是超越于现实的，不是每个人都能沐浴到梦想的雨露。怀抱梦想的人，既是幸运的，又是痛苦的。社会要进步，总是从梦想开始，所以他们是时代的精英、人类的先驱。但进步往往并不是一帆风顺的，现实总会给它这样和那样的羁绊，有时，它体现为流血的革命，如《人面桃花》；有时，它体现为权力的斗争，如《山河入梦》；有时，它又体现为情感的纠葛，如《春尽江南》。在与现实的革命、斗争和纠葛中，他们因背负梦想而光荣，因不被理解而痛苦，因难于自保而迷茫。但人类需要梦想，这一点毋容置疑，为此，如《江南三部曲》一样，文学永远在记叙、在呼唤。

既然是写梦想，就难免一个悲剧的结局。有人说，历史是由悲剧写就的。我说，历史是由牺牲来推动的。一将成名万骨枯，多少人的牺牲才能换来历史的一点点进步？梦想，也是一样。秀米们没有因为有牺牲就放弃梦想，没有因为万马齐喑就随波逐流，读者也没有因为这悲剧的结局就看轻了作者在其中的寓意。他们也许不会是最后的成功者，他们的坚守在当世看来可能毫无意义，但幸运的是，他们的“牺牲”，契合了社会进步的节拍，符合了普世价值的遵循，满足了人类对良知的追求。

《江南三部曲》是对梦想的最好祭奠，我想，这就是它获奖的最重要的原因。

掩卷而思，双手合十，为那些因梦想而牺牲的人类先驱们祈祷，向那些为梦想而坚守的时代英雄们致敬，也在心中默默呼唤：来吧，梦想的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