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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洛杉矶市立美术馆藏有一套石涛（一六四二—一七零七）所作《山水

》册八开，其中一开有款云：”此道从门入者，不是家珍而以名震一时，得不识哉？高古之如白秃、青溪、道山诸君辈，清逸之如梅壑、渐江二老，干瘦之如垢道人，淋漓奇古之如南昌八大山人，豪放之如梅瞿山、雪坪子，皆一代之解人也。”在这则题跋里，所提梅壑即查士标（一六一五—一六九八），字二瞻，号梅壑，人称梅壑先生，安徽休宁人。石涛将他与渐江（一六一零—一六六四）同称为”一代之解人”，并认为他们的画风同属于”清逸”一路，可见他们在艺术上颇多相同之处。自清人张庚（一六八五—一七六零）在其《国朝画徵录》中把查士标”与同里孙逸、汪之瑞、释弘仁称四大家”以来，”新安四家”便成为”新安画派”一个相对固定的代称传播开来，并见于各种画史论述之中。”新安四家”中，查士标与孙逸（？—一六五八）、汪之瑞（生卒不详）、渐江皆有善谊，尤其与渐江交情最笃，二人颇多艺文酬唱，他们在艺术上不仅有石涛所谓的画风相似之处，而且在查士标眼中，渐江绘画也自有他个人的面貌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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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江，安徽歙县人，俗姓江，名韬，字六奇。查士标曾在一首《题渐江上人画》的诗里，提到二十年前他与渐江的天都之约，其诗有云：”廿年前负天都约，此日仍看画里山。妙迹依然人不见，松间鹤梦几时还。”这首诗未作系年，今已无从考证题于渐江的哪幅作品之上。但由此诗，也约略可知查士标与渐江的交往熟识应当较早。诗中所及天都，乃黄山第一奇峰，故歙、休二县之人，常自称天都人。查士标与渐江之”天都约”，实则是一起游览黄山。但依查士标诗句而言，这一约定却未能实现，究其原因，正是由于明清易代的战争所致。顺治二年（一六四五）九月，清军攻占南京后趁势继续向东西方向的徽州进攻，时徽人金声（一五八九-一六四五）和江天一（一六零二—一六四五）

奋起组织抗争，各地军民纷纷响应，他们不但有效阻挡了清军的进攻，打了不少胜仗，而且还收复了被清军占领的宁国、旌德、泾县和宣城等地，但由于徽州御史黄澍的降清，引清兵攻入，徽州遂破。金声及江天一被执，并于十月问斩于南京通济门外。徽州人于是纷纷南逃避难，查士标与渐江亦在其中。查士标举家迁往南京，卜室秦淮，二十年后再渡江而北居扬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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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漂泊一生，再未回过休宁故乡。渐江则于歙县破亡后，偕其老师汪无涯（生卒不详）由水路经杭州，南抵福州。由于社会的大动荡，二人一别数十年再无从相见，查士标只能通过观赏渐江的画作，来寄托对渐江的思念。渐江居福建五年有余，此间详情，文献所见寥寥，仅能通过他写给好友程守（一六一九—一六八九）的一封信来了解他的基本情况：”哭别相公潭上，公已无归志。弟以二尊大人义相泽。今已闻家食矣。入武夷山，居天游最胜处，不识盐味且一年。业披缁皈古航本师。乞食固分内事。毕子阶三赠以十缗。非公莲花峰顶之言，彼安知有苦行头陀也。尊素、蚩蚩，时来啸咏。不更及。”程守，

字非二，号蚀庵，安徽歙县人。明末诸生。他诗文书画俱佳，是渐江终生挚友

。渐江在离别歙县时，还与他”哭别相公潭上”，可见二人交往之密切。而当渐江辗转至福建时，唐王朱聿键（一六零二—一六四六）的政权已被清军摧毁

，在”居天游最胜处，不识盐味且一年”之后，渐江毅然于顺治四年（一六四七）丁亥皈依武夷名僧古航道舟（一五八五—一六五五）禅师门下，法名弘仁

，字无智，号渐江，自此便不再用俗家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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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渐江何时从福建北返歙县，尚无确证。从《格庵山水合锦图》卷上的一段题跋，知渐江于顺治八年（一六五一）已从武夷山北返歙县。自顺治十三年（一六五六）至康熙二年（一六六三）十二月去世，这七年左右的时间里，

除康熙元年壬寅（一六六二）仲冬到二年癸卯夏天约有半年的时间出游江西外

，其余渐江皆在歙县。在歙县期间，有明确时间记载渐江的黄山之游一共四次

，他又数客丰溪徽商吴氏家中，而尤以居住在练江之畔西干山披云峰下的五明寺最久。渐江有禅室曰”澄观轩”，盖取南朝刘宋时的著名山水画家宗炳（三七二—四四三）所谓”澄怀观道”之意。渐江在其生命的最后几年中，时间虽短，然创作却异常旺盛，所存作品甚多。

渐江工诗文，善山水，宗法倪、黄，是”新安画派”的开路人。他自幼习画，今见其署名作品中，款为明代纪年者仅两三件，而其中最可靠的一件是上海博物馆藏《冈陵图》卷，其中第五段为渐江于崇祯十二年春日所作《山水》

：”己卯（一六三九）春日，为生白社兄寿，弟江韬。”其他署次年款的作品均为入清后所作。《冈陵图》卷中这幅《山水》，渐江亦画一冈陵，上有松树两株，画中线条如折铁，用折带皴法，颇得倪瓒（一三零一—一三七四）遗意

，但却比倪瓒更简洁、更瘦硬，也更趋于冷逸。因此，从现存渐江画作来看，

他的山水”层崖陡壑，伟俊沉厚”，喜用折带皴法，转折方硬，笔路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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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中之树法多学自明初画家王绂（一三六二—一四一六），如辽宁省博物馆所藏渐江《山水图》卷即是如此；笔法学倪瓒，干笔折带皴，画面显得简净秀俏，表现出一种清逸冷峻的风骨。上述查士标与渐江”天都约”之后的二十年里，渐江已多次登临黄山，并以黄山为题材创作了不少山水画，而查士标却只能在梦中祈盼着与他的再次相聚。从现存查士标对渐江山水所作题跋来看，

不仅可以看出查士标眼中渐江绘画的风貌特征及画学主张，而且还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的亲切关系和真挚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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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博物馆藏有渐江所作《山水》册八开，每开皆有查士标的题诗，金瑗

《十百斋书画录》卯集著录。从题诗内容看，多为写景抒情的表达，是查士标根据渐江山水画境所作的酬唱，这里不赘说。而故宫博物院藏渐江所作《黄山图》册，共计六十开，分装五册流传至今。每开一景，景景皆有来历，堪称一本真实版的黄山导游图。册后有萧云从（一五九六—一六七三）、程邃（一六零七—一六九二）及查士标等八人题跋，其中查士标的题跋对我们了解渐江绘画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其跋有云：”渐公画入武夷而一变，归黄山而益奇。

昔人以天地云物为师，况山水能移情于绘事有神合哉。尝闻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乃足称画师。今观渐公黄山诸作，岂不洵然。邗上旅人查士标题。”从这则题跋来看，查士标对渐江绘画应相当熟悉，但因渐江入武夷山前后的作品绝少见到，我们无从比对查士标这里所说渐江绘画风格上的变化。而对于查士标眼中的”归黄山而益奇”，今结合渐江存世作品，尚可作细致分析。渐江对倪瓒的山水是极为推崇的，他虽也兼学黄公望，但仍对倪瓒绘画用功最深。弘眉在《黄山志》中说渐江”凡古今名家悉究其法。晚岁尤爱云林笔意。”冯仙湜等人所撰《图绘宝鉴续纂》说渐江”初师宋人，及为僧，其画悉变为元人一派

，于倪、黄两家，尤其擅长也。”周亮工（一六一二—一六七二）在《读画录

》中亦说渐江”喜仿云林，遂臻极境”，渐江本人也一直视”迂翁笔墨予家宝

，岁岁焚香供作师。”渐江虽然对倪瓒效法尤多，但从其作品来看，也并非亦步亦趋地求其形似，而是能”悉究其法”，加以创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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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面，在师法倪瓒的同时，渐江还兼取宋人之法，故其作品中的线条多刚劲、直硬。而在用笔上则多为圆笔中锋，腕力千钧，力能扛鼎，无论是退笔还是渴笔，均能得心应手，挥洒自如。用墨亦与用笔相得益彰，虽然惜墨如金

，却也能笔墨淋漓。概言之，渐江作品在风骨上多似宋人，而在神韵上则类于元人。

另一方面，在师法造化上，渐江也与倪瓒多有不同。倪瓒师法造化，表现的是一河两岸式的太湖风光；而渐江师法造化，主要表现是雄奇巍峨的黄山风景，其画中几何形体似的山石造型，即来源于黄山的真实图景。

他能以宋人之造型和倪瓒之笔意，把黄山的山石丘壑、林亭古渡和晓雾风帆等，很好地表现在自己的作品之中。两人的画作一比，这种不似便一目了然

。再加上乱后归歙，渐江看到故乡山河变色心中的悲愤之情无可抒发，只有通过手中的画笔，在寸缣尺素之上寄托情感，其画中的点点墨痕，实则蕴含着他的辛酸之泪。因此，他笔下的黄山，虽貌似荒寒，却也交织着他深厚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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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查士标在上述题跋中所说：”况山水能移情于绘事，有神合哉。”石涛在题渐江《晓江风便图》时亦说：”公游黄山最久，故得黄山之真性情也。

即一木一石，皆黄山本色，丰骨泠然生活。”这都是很有见地的评价。另外，

查士标还曾为友人汪度所藏渐江《白龙潭图》题诗：”我家黄山未识面，闻说龙潭为色变。倒挂苍崖百尺寒，界破青山一匹练。潭水涵清照人，潭中怪石白粼粼。桃花涧雨飞丹井，采药溪边春复春。紫霞仙人常曳杖，探奇岩巅或潭上

。夷犹坐啸不知还，溅沫奔流劳意象。时有巨然画手奇，钵内狞龙势莫羁。披图错愕三叹息，安得骊珠迸入诗。”白龙潭也是黄山一景。虽说出生地休宁离黄山不远，但查士标却从未上过黄山，如其所说”我家黄山未识面”。在诗中

，查士标不无羡慕之情，对渐江所作白龙潭山水细加描绘，大力赞赏。正因为渐江常游黄山，耳濡目染，其精神统摄皆为黄山，黄山之本性已经融入到他的性情之中，故他笔下的一石一木即是黄山本色，其丰骨泠然的画面，其实就是黄山之影。如其诗所云：”坐破苔衣第几重，梦中三十六芙蓉。倾来墨沈堪持赠，恍惚难名是某峰。”这首诗，很好地反映了渐江的画学思想。这里所谓的

”坐破苔衣第几重”，即是说观察实景要客观准确；”梦中三十六芙蓉”是说一旦被自然中的实景所吸引，便会在心目间朝思暮想，甚至梦中仍在回味，这即指图像形式的构思过程；”倾来墨沈堪持赠”是说这种图式酝酿成熟之后，

便以惯用的笔墨语言，表现出自己心中的画意生机；而”恍惚难名是某峰”则是说这个创作过程并非是简单的对景写生，而是经过了画家意象的转化，因而作品所表现出来的既有自然之美，也不乏客观物象的真情实景。貌似无法指出是某处某景，但自然景致的精神气质在画作中还是触目可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