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处倾听》六章


腊月二十六的早上，甄志仁睁开惺忪的眼，这几日，他的心里仿佛有人戳破无数只苦胆，黑色苦胆竭尽全力般濡湿每一寸可能遭殃的角落。喜庆的大床上空空荡荡，宽宽的喜庆的红被子被他裹成圆筒，窗帘半开半掩，似乎有无尽的哀伤无处放置无人可说，沿着电线延伸的方向，高高的天花板上悬着一只白炽灯。乳白的天花板，乳白的墙壁，整间房都是乳白的，比千年冰山上的积雪还要白千倍。墙角处，两只浅蓝色封皮的沙发，他的衣服、裤子堆积，像一个倾斜的山丘，倾斜地生长着几枝突兀的枝桠，黑色书包瑟缩地靠着衣物。

这两只沙发是骨肉分离的两只，甄志仁某天抬腿走在厨房中，突然瞥见挤在火炉后的那排沙发很有些流浪的神色，喜新厌旧对他一点不适用，大众的喜新厌旧他从不愿践行，更别说学会。相反，他偏爱节俭，他从不因为生气发怒摔坏家里的任何一种家具，哪怕是一个杯子也不忍心摔碎。

甄梅英和他就大大不同了，甚至甄小舟和他也不同。他们摔家具的时候，脸上根本不会表现出一丝丝惋惜的神色，他们不知道其实大可不必这样。然而，当他们歇斯底里摔碎水杯、砸碎饭碗时，甄志仁总是露出愤怒的神色。偶尔，他实在难以抑制胸中的怒火，就跳将起来，狠狠地将破坏者修理一顿。甄梅英被打了，被打疼了，也是会哭的，委屈的样子分明呈现在扭曲的脸上，甄志仁索性任她哭去，一个破坏者有什么资格哭呢？好意思哭吗？

他之所以看不惯摔东西的行为，是甄祥无意间犯下的祸。摔东西在甄祥似乎已是家常便饭，陶兰芝还在的时候，他便时不时地开始了摔东西的行为，本末倒置地成了孩子的榜样。心里不高兴了，要么摔东西，要么出手打人，这个人很多时候当然是陶兰芝。没钱了，也是摔东西，也是打人，或者狂叫。在外面受了气，也回家泄气，好像在他的意识里：家是一个泄气的独一无二的好去处？所以，家里人都成了他无理取闹的出气筒。

人，一辈子难免犯错、做错，之后的之后，付出代价是他唯一可以做的一件事。殊不知，请求别人原谅也是代价发生效应最直接最显而易见的一种形式。

甄梅英脾气一上来，就狠狠地摔东西，毫无缘由地打人，她是大姐，她有恃无恐，甄祥不在家她便是老虎，一副耳濡目染影响至深的不可一世的样子。他们生气了都会发飙，只有甄志仁不忍心摔东西，他深知来之不易的道理，甄筱稍微长大后也不会胡乱摔东西以发泄心中的怒火，或是难受的怨气。可是，甄筱的情况最不令人省心，尤其最不能省甄志仁的心。古有长兄如父的传统，这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看来，它依旧是颠扑不破的至理名言，加之甄志仁心地善良，最爱打抱不平，所以甄筱的成长如何，他一直都很在乎，甚至是全家人中最在乎的一人。

堆在垃圾丛中的一排沙发早已成了白小蝶眼里的丢弃物，烟灰堆满沙发，残羹剩饭泼洒在上面十天半个月，甚至更长久，准保无人正眼看一眼。虽然白小蝶年纪轻轻，一如甄志仁母亲离家出走时的年纪，她今年三十六岁，正值美好的年龄，可她宁可花费大把大把晨间或者傍晚的时间来看电视，也不愿轻易动身收拾整理一下乱七八糟的家。

乱七八糟的地方只限于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客厅里当然还算整齐，像甄志仁一样近视的人是很难发现电视柜上厚积的灰尘的。在陶兰芝走后的几年中，甄祥的事业如日中天，声名大震，三乡百里外闻名遐迩，世人最喜谈论的是他的风水。因为懂风水的好口碑，他常年四季很少在家，也就基本上很少操持家务。

人一出名，登门拜访的人便络绎不绝，年年岁岁皆相似。

甄志仁起床后，客厅里已不见白小蝶和甄祥的身影，寒冬腊月在乡下是个大忙季，丧嫁迎娶之事何其多呢！反腐倡廉的今天，各种名目繁多的喜事不胜枚举，乡里乡亲的难免相互帮忙。每到这时节，甄祥经常晚归，偶尔到临近村子给人家办事也有不回家的时候，且隔三差五就不回家一次，他实在太忙了，简直可以毫不谦逊地称作大忙人，以至于近乎没有时间关照他最小的儿子的生活情况，在不知不觉的光阴流逝中，甄筱已初具七尺男儿的大概轮廓。

客厅里的电视机几乎从早晨工作到晚上，从白小蝶的第一个孩子打开客厅的门之后，便是电视机上岗工作的时刻。不仅是电视机在那一刻就得开始工作，还有立在沙发前的烤火炉也得开始工作，在冬季，它们几乎每天上班十五个小时以上不等。如果起得最早的是她唯一的儿子杨开剑，情况就大不如往常，这位大侠通常在饥肠辘辘的早上才会起得比鸡还早，上学读书起早是例外，大可不必费词。

他饥肠辘辘的情况至少有两种，一是橱柜里还盛放着前一天晚上吃剩的美食，他所以起早贪黑，不辞辛劳。第二种情况很特殊，却也如家常便饭，那就是他犯错时，吃饭的速度一定是众人中最快的，较平时快上八百倍，无人能及。饭碗落定，就默不作声地溜走，以防白小蝶尖声喝住，白白挨一顿狠揍。

孩子犯错实属正常，可是杨开剑犯下的错，情节恶劣，现在趁着翅羽尚未丰满最应多方面联合加以管束，否则十年之后必将成为危害人类社会正常秩序的一分子。杨开剑素来偏好偕同狐朋狗友大干特干偷鸡摸狗一类的遭人唾弃之事，譬如不声不响地拿走别人正在充电的手机、悄悄地拿走家里的钱、拿走兄弟姐妹枕头下的耳机等等，不论是谁一律平等对待。

白小蝶踏进甄家门槛后不久，杨开剑睁大眼睛大开脑洞自以为摸清了甄祥的脾气，甚至说是甄家一姓人的脾气之后，他的马脚终于忍不住要露出来了，他可是憋了太久太久。最初是拿家里的钱，不论是谁的，只要一经他的杏眼，准保活不过三日。拿的若是白小蝶放在枕头下的钱，东窗之事需要很久的时间才能被发现，等白小蝶闲不住而去数钱终于发现不对劲时，白小蝶泼妇骂街的老病又要发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