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哑叔马长根》第一章西北汉子(上)
(2018-07-04 20:33:32)人的记忆很有限。
很多人,很多事,当我们老得走不动了将要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我们不一定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但是在莫非的记忆里,和马长根的第一次相见却是永远也不会忘记的。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有人问起莫非跟老马是如何认识的,他就会令人不可思议地全景再现当时当刻的一切。
如祥林嫂般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地诉说起跟老马的第一次相见,诉说起关于跟老马初次见面的分分秒秒,点点滴滴。
甚至包括当时风往哪个方向吹,甚至包括当时太阳照在老马的一口白牙上反射出来耀眼的光,甚至包括当时老马穿的一件白衬衫的领子上有很多汗渍和污渍,甚至包括当时老马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一股浓烈得令人意乱情迷怦然心动的雄性荷尔蒙的味道。
那是许多年前的一个春天。
刚刚十八岁的莫非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又坐了一天的长途汽车,长途奔袭,要到地处大西北深处的一个铁道项目部报到。
莫非父亲生前所在的那个项目部在一个叫做鸡洼山的山脚下。
鸡洼山不高,但是连绵十几里地,方圆几十公里都没有一户人家。而距离项目部最近的一个集镇——卡拉尔至少也有五六十公里。
那个时候正是中午时分,又累又渴的莫非提着一只沉重的旅行包精疲力竭地走在鸡洼山的山脚下。
初春的西北高原,虽然天气晴朗,但是凛冽如刀的西北风让久居南方的莫非感觉不到丝毫的温暖。
穿得笨重如熊的莫非将那只越来越沉的旅行包放在脚下,正打算喘口气,忽然一声马嘶划破寂静的天际,紧接着就从远远的山顶上奔下来一匹骏马。
眨眼功夫,尘土飞扬之中,一匹枣红色的骏马就奔至莫非的眼前。
一声厉喝,枣红马前蹄腾空,身体几乎和地面保持垂直状态,生生地立在了莫非的鼻子跟前。
“ 啊呀”一声。
莫非吓得脊背发凉,身体不由得下意识地蹬蹬蹬地往后倒退了几步。
“你是叫莫非吗?是你要到鸡洼山铁道项目部吗?”
低沉且厚重的嗓音如一记闷雷般滚落在莫非的耳边,震得莫非头皮发麻,耳朵嗡嗡作响。
“是的,我叫莫非,是我要去鸡洼山铁道项目部。”
来不及端详眼前的枣红马和马上坐着的男人,莫非本能地答道。
“妈的!咋会是个小毛孩子!”
马上的男人低声嘟哝了一句,随之放松手里的缰绳,枣红马前蹄着地,打了个响鼻,然后开始围着莫非兜圈子。
“我不是小毛孩子!我今年已经18岁了!”
听着马上的男人满口的轻蔑和无礼,莫非心生怒气,脖颈一梗,抬起两只眼睛迎着马上的男人直视过去。
然而仅此一眼,莫非就石化般呆呆地立在了西北高原初春的阳光里。
老天!
世上怎会有如此犀利的一双眼睛。
世上怎会有如此刚毅的一张脸。
世上怎会有如此彪悍的一个男人。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
那是怎样的一个男人。
首先映入莫非眼帘的是一双精光四射如电似炬令莫非浑身一颤的单眼皮眼睛。
这双眼睛不大不小,细细长长。眼白洁净而清澈,仿佛一湖清澈见底的湖水,没有一丝半毫的杂质。
这双眼睛的眼珠子漆黑明亮,好似两颗璀璨炫目的夜明珠,即便是在阳光灿烂的白日里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而最摄人心魄的是这样的一双眼睛里所射出的仿佛能即刻杀死一匹骏马的眼神。
这样凛冽如刀的眼神里,透露出的是一股不可抗拒不可挑衅高高在上绝对服从的威严和自信。
在这样的一双眼睛之下,莫非心底刚刚升起来的一股逆反心理立马就烟消云散,化为无形。
在男人逼人如刀的目光中,莫非心头一凛,全身紧张得就连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更令莫非胆寒的是这个男人的头和他的那一张脸。
凌冽的西北风里,这个男人竟然没有戴帽子,而是扬着一颗光光的青青的脑袋。
这种光头,不是用剃刀修刮得光溜溜的那种光头,而是用推子贴着头皮推剪得青青的那种光头。
这样的光头特别适合长方脸而且脸瘦有棱角的男人。
而马上的这个男人恰恰就正好长着一张略成长方形方方正正的国字脸。
可能由于西北多风沙,所以男人脸部的皮肤非常黝黑且粗糙,但是一点也不显得邋遢。
男人颧骨高耸,脸部的皮肤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脂肪。
从莫非的角度仰视上去,正好可以看见男人挺直而高大的鼻梁,刮得铁青的方方正正的下巴,还有一张紧紧地闭着唇线十分清晰的大嘴巴。
而最让莫非一眼难忘的是男人唇上那道漆黑发亮的浓墨泼洒般的胡须。
这道胡须又浓又密,又黑又亮,仿佛浓墨隶书的大写一字,在男人刀雕斧凿般的脸上飞扬跋扈着,把男人的一张方脸彰显得刚毅十足,彪悍十足。
男人看起来大约四十岁左右。
刚刚到达西北高原,莫非就觉得这个西北男人的年龄他实在令人费解,捉摸不透。
可能西北高原离太阳太近的缘故,再加上常年干燥且不断的西北风,所以西北男人看起来都比实际年龄要大得多的多。
一个还没有结婚的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看起来跟个四十左右的大叔差不多,这样的情况在西北高原上比比皆是,不足为怪。
所以此刻,枣红马上的这个男人,在莫非的眼里实在是预测不出他真实的年龄。
这个季节的鸡洼山,将将入春,乍暖还寒。
虽然刚刚在卡拉尔街上看见男人女人们都还穿着厚重的皮袄或棉袄,虽然此刻莫非他也穿得笨重如熊猫,但是马上的这个男人却仅仅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洗得泛白的黄军装。
黄军装的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一件雪白的白衬衫。
和雪白的白衬衫形成强烈反差的是男人那粗壮颀长满是一根根的筋骨被西北的烈日炙烤得黝黑发亮的脖颈。
那一刻,男人高高在上,浓眉微蹙,像一个威严凶悍的国王审视着他脚下的奴仆。
那一刻,莫非不敢再多看马上的男人一眼,迅速地收回目光,局促不安地搓着自己的两只小手,像一个犯错的列兵等待着长官的发落。
那一刻,莫非真正地知道了什么才叫自行惭秽,什么才叫真正的男人,什么才叫真的汉子。
即便是一颗夜明珠,也会在这个男人咄咄逼人的目光里失去光泽。
即便是一块吸铁石,也会在这个男人强悍的气场里失去磁场。
即便是一根指南针,也会在这个男人威严的气势里失去方向。
有那么一刻,正午的阳光正好透过男人光光的脑袋将男人高大的身影投射在莫非的面前。有一束阳光照耀在男人两个宽宽的肩膀上,发出闪闪金光,甚至摇晃得莫非睁不开眼睛。
“你说什么?你不是毛孩子?”
男人翻身下马,带着一股强劲的风如一座铁塔般伫立在莫非的面前。
磁性的嗓音再次响在莫非耳边。
可能由于长期吸烟,也可能是男人患有较为严重的支气管炎,男人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可能是男人的胸部很宽广很厚实的缘故,男人的嗓音听起来非常低沉厚重。
如果用一种动物的声音来形容,那这个男人的声音就像豺声。
莫非的身材已经算是比较高了。
莫非身高175公分。
可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却高高大大,足足比莫非高出了一个头。
此刻,男人脚上穿着一双黑得铮亮的长筒马靴,下身穿着一条宽松肥大的黄军裤,手里拿着一根马鞭,仿佛一棵白杨树一样笔挺挺地站在莫非的眼前。
“操!还说自己不是毛孩子!你这嘴上胡子都没有一根,不是个毛孩子难道还是个大老爷们儿不成?”
男人唬着一张脸,瞪着莫非。
莫非注意到男人说话的时候露出两排非常齐整非常洁白的牙齿。
这牙齿,那就真叫一个白。
也许是男人脸上的黑皮肤衬托的,也许是男人唇上的那道黑胡子比照的,反正莫非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看见如此雪白如此齐整的牙齿。
那一颗颗牙齿,在高原正午的阳光下真地闪烁着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