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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七月,蝉声翻腾。为消磨溽热,买来几册书闲翻,当中有熊培云的《自由在高处》。读至三分之一,还未领悟“自由在高处”的要义,就已到了启程前往美国之时。自由为何在高处,于是成了悬而未决的谜团。
惯常地想,自由在高处可能不难理解。人在底层,为了糊口而挣扎,没法奢谈什么自由。面前就那么一道窄窄的土路,别无选择。须得很不自由地受上司气、看老板脸、守着毫无兴趣的职业身份,每分每秒都在为求生而滴流汗水。到了功成名就的那一日,大量的委屈集中释放,大量的妥协集中反弹,终于可以听凭心意地决定是否上班,终于可以不看价格地采买一大堆东西,管它是否实用——洒脱挥霍、肆意而为,还有比这更像自由的吗?
在很多人的观念中,自由与奢侈、散漫、慵懒捆绑得十分紧密。相比于表达的不受阻挠、行走的不受限制,上述感受更实际,也更过瘾,因此更符合他们对自由的想象。换言之,尽管人人高喊着向往自由,可更多时候,我们真正钟情的是自由所能带来的舒适、随性乃至跋扈,而不在意自由赋予人的灵动、清朗与尊严。
到了高位就可以为所欲为——如此嚣张任性的情绪,何至于动用一位学者、动用四百多页的篇幅去娓娓道来?我觉得那必然不是答案。
抵达纽约的第一夜,去帝国大厦登顶。攥过那张标注着86层的参观券时,前些天的疑惑倏地被激活。对于一座城市而言,86层该是高处了。我能否在那里找寻到答案,找寻到自由呢?
高速电梯只用了不到六十秒的时间,就将我从日常的视域中抽离出来,送至381米的观景台上。八点多钟,渐浓的夜色将最后一抹余晖吞噬。当我从水泄不通的人群中给目光辟出了一条道路,把纽约的全貌收纳于眼底时,忽地觉得,熊培云留给我的问号得到了一种回应。我在帝国大厦的顶端,确实将一股久违的自由之味吸进了肺腑。
这里远离了拥塞嘈杂的街道和戾气十足的交通,巨幅广告屏被浓缩成微弱的光斑,音响卖力而强势的呼喊变得徒劳,耳根子清静了许多。稀薄的手机信号赐予我一张逃难的船票,暂时脱离社交网络的捆绑。我的眼前终于不再晃动着需要取悦的面孔、需要迎合的期待——最受仰视的摩天大楼此刻都已经匍匐在我脚下,我还需要仰望谁呢?
人只在不受牵绊的时候,才是自由的。而这里,恰好远离了矮处的牵绊。
云层下的写字楼,汇集了世界上最聪慧的大脑。我相信他们都向往自由,但我并不觉得,他们真的占据了自由。狭窄的格子间里,聚合了太多短兵相接的利益争夺。那里很可能正在上演着一出牵涉人数众多的升职闹剧,很可能正酝酿着一个十足贪婪的并购计划,很可能有人为还在加班而懊恼暴躁,很可能有人握着手机跟心生龃龉的男友吵架并等待他的道歉。陷在这样胶着的低层博弈里,灵性早就没了呼吸空间,怎么可能寻得到自由?
越是在低矮的环境里,喷薄的心绪、舒张的表情越容易占据整个世界。跟恋人大吵一通了便觉山崩地裂,工作遇到点麻烦顿感世界坍塌,考试期限临近好像有人在身后追杀……到了高处才会明白,别说那点情绪有多微薄,就连盛放它们的人、盛放人的楼宇、以及盛放楼宇的街区,都渺小得不值一提。但人的心思,整日被这些破事捆绑,浸泡在日常琐碎的泥淖里而不自知,怎么可能有自由?
站在86层的观景台上,宽街窄巷已成了密麻分布的交叉线,像是盘看不出胜负的棋局。这真是种高妙的讽刺——我们无比热衷的人生较量,从娘胎中就开始起跑了,但到棋局的最后,果真有胜负可言吗?果真有分明的输赢留给后人评说吗?
我不乏悲观地臆测,功利世界的真相也许是这样——人们将全部生命投入一场博弈,无比在意它的输赢,为了生前身后的荣辱主动放弃了自由、原则甚至廉耻。在游戏的最后,一群人惨淡离场,一群人得意凯旋。但最终,那些黯然的背影无人目送,赢来的大把筹码也无处折现,统统消融在庞大而又健忘的世界里,既无人察觉,也无人评说。
我们总觉得自由是被谁夺了去,并把一切不自由推诿给环境与命运。但很多时候,为了那莫须有的胜负,是人们主动交出了自由、主动垂下了高傲的头颅、主动挤压了供生命呼吸的空间。
几分钟前,当我推开玻璃门跻身观景台时,曾暗自揣测着那些肤色各异的游客感受。面朝相同的景致,寻常人的感受应该是格式化了的——无非是惊叹城市枝蔓的延展,惊叹工业文明的造化,或者只是享受那其实很安全的高空惊魄,不过而已。
我傲慢地认定,那些头脑一定比我迟钝懵懂、不善感悟。高处使我恍悟,目之所及的景象与目力不及的天边,藏了太多细微的可能,任何脱口而出的字句都有武断偏激之嫌。我不禁要收回不容置疑的口吻,把强硬的语气放软几分,把高昂的下巴收回几度,不再用条件反射式的本能判断,去代替诚意谦卑地思考。这好像割让了一大片话语空间,但是,不被偏见和狭隘所捆绑,不说太多绝对之词,不把自己推到无可回旋的悬崖边上,其实可以理解为头脑的自由。
如此说来,登临高处,确实可让人的肺腑中,吸纳进自由之气。
可问题是,我们终究是生活在细微处的人。不可能每当感到压抑、束缚、不自由时,就在帝国大厦之巅吐纳情绪。甚至不可能时常买一杯昂贵的鸡尾酒,当做登临国贸三期顶端的入场券。到高处排遣忧虑的选择过于昂贵,而压抑、束缚、不自由降临身边的时刻,又过于频繁。
何况,那昂贵购买来的自由何其短暂。没有人能永远赖在这八十多层的大厦顶端不走,就算他再眷恋高渺,也总得回归地面,回归他所熟悉的生活。否则,高楼就成了一个逃避现实的桃源梦境。
那么,是否有一种可能,在那层高不过两三米的居室里,自己搭建一隅高处?我觉得那并不困难。高处并不如我们所想象得一般空蹈飘渺,在云层的掩映下露出神秘的尖端。它是一块心灵的自留地,用以安放疲惫、解开绳索而已。
我们不妨来做几个大胆的设想——
如果无比厌烦微信朋友圈里那些散发着铜臭味的炫耀、那些挤眉弄眼的伪亲密、那些虚与委蛇的点赞和惊叹。那么,关闭软件、合上手机,能否远离一种矮小?
如果觉得每天都很忙,忙得没心思关照自己的生活。那么,拿出点时间,盘点一下当日的作为,能否会发现自由被许多毫无意义的交际侵占?
如果早已经看穿坐在身边的同事们,在玩弄着怎样的手腕。那么,想想曾经在八十六层的感触,能否从心底渗出了一阵清冽?
如果已经烦透了电视里那些喧闹而空洞的节目,那些吵嚷却无比空虚的综艺。那么,把目光转向蒙满杂尘的书册,翻开那些泛黄、发脆的纸张,能否得到一点填充?
例子可以无穷尽地举下去。
至此,自由在高处的谜底在我心里彻底解开:人只有超拔于他所熟悉的环境,超拔于与他齐头并肩的人群,超拔于他的境遇与悲喜,看清那占据了整个心房的情绪是多么渺小,才可能获得自由。
所谓高处,不是直插云天的高楼,而是人的超拔意识,那是无法用尺子丈量的。并非以“米”为单位的数字越大,人就越自由。满脑污浊的人,就算把家搬到帝国大厦顶层,也很难享受到什么自由的滋味。而有心超拔的人,栖居窝棚也可观赏云景,身处闹市也如卧深山。
开阔而自由的上帝视角,是人人皆可感知的高处之魅。但在我看来,它还有另一重魅力:清醒但不冷淡、旁观而不疏远。拂面的晚风裹挟着都市的温度,脚下的霓虹夸耀着我所熟知的品牌,时缓时急的城市血管里停放着我刚刚乘坐的大巴……一切都在提醒着,我依然活在热闹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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