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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九马图引

国初已来画鞍马，神妙独数江都王。

将军得名三十载，人间又见真乘黄。

曾貌先帝照夜白，龙池十日飞霹雳。

内府殷红玛瑙盌，婕妤传诏才人索。

盌赐将军拜舞归，轻纨细绮相追飞。

贵戚权门得笔迹，始觉屏障生光辉。

昔日太宗拳毛騧，近时郭家师子花。

今之新图有二马，复令识者久叹嗟。

此皆骑战一敌万，缟素漠漠开风沙。

其馀七匹亦殊绝，迥若寒空动烟雪。

霜蹄蹴踏长楸间，马官厮养森成列。

可怜九马争神骏，顾视清高气深稳。

借问苦心爱者谁，后有韦讽前支遁。

忆昔巡幸新丰宫，翠华拂天来向东。

腾骧磊落三万匹，皆与此图筋骨同。

自从献宝朝河宗，无复射蛟江水中。

君不见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

附：高适诗《同鲜于洛阳于毕员外宅观画马》

知君爱鸣琴，仍好千里马。永日恒思单父中，有时心到宛城下。

遇客丹青天下才，白生胡雏控龙媒。主人娱宾画障开，只言骐骥西极来。

半壁骖驔势不住，满堂风飘飒然度。家僮愕视欲先鞭，枥马惊嘶还屡顾。

始知物妙皆可怜，燕昭市骏岂徒然。纵令剪拂无所用，犹胜驽骀在眼前。

【创作考略及题解】

       广德元年（763）的农历三月十八日，葬玄宗于泰陵，二十七日，葬肃宗于桥陵。时代宗李豫即位已一年。大约秋后，也许是得到监造帝陵有功的严武的推荐，在梓州、成都游历的杜甫被任命为京兆功曹参军，可以到长安做官，但此时杜甫打算走出巴蜀，而去长安的路也非常危险。他在《将适吴楚留别章使君留后兼幕府诸公》这首诗中写到：“三峡徒雷吼，所忧盗贼多。重见衣冠走，中原消息断。黄屋今安否？终作适荊蛮”。杜甫可以重返他日夜梦想的长安的一次机会，就这样与他擦肩而过了。

       宝应元年别严武入朝以后，杜甫一直在成都周围的梓州、阆州游历。这段时间里，他结识了许多新的朋友，如王维的好友裴迪等。其中在阆州任录事参军的韦讽，也是其中之一。韦讽是成都人，杜甫与之交情甚笃。宝应元年，杜甫有诗《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相赠。从诗中得知，韦讽比杜甫要年轻。

       根据《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九马图引》这首诗涉及到的内容如“金粟堆”、“鸟呼风”来看，诗应写于广德元年三月二帝葬后。旧注编在广德二年。其依据因为诗中有“近时郭家师子花”，据唐人苏鹗《杜阳杂编》：“代宗自陕还，命以御马九花虬并紫玉鞭赐郭子仪”。考代宗“自陕还”《资治通鉴·唐纪·广德元年》载：“十二月丁亥，（代宗）车驾发陕州，甲午，上至长安”。对于代宗自陕还的事，杜甫在梓州所作《冬狩行》是有所反映的。那么“师子花”是不是“九花虬”，真不太好说。因为郭子仪的乘马甚多。不过，杜甫既然能够知道代宗自陕还，所以对赐子仪之事已有耳闻也在情理之中了。

       《中天记》云：“师子花，即九花虬也”。苏鹗说：“九花虬，即范阳节度使李德山所贡也。额高九寸，毛拳如驎，以身披九花文，号‘九花虬’。亦有师子骢，皆其类”。花、驎、骢，这些马的描述比较相近，都是以骢马为基本特点的杂毛马，所以九花虬、师子骢、师子花也基本可以认为是同样的马。若代宗还长安真有赐郭子仪九花虬或师子骢之实，那么杜甫诗作的时间最早也在广德二年之春了，否则，不得以“近时”道。所以定此诗广德二年作也不无道理。

       据《历代名画记·韩幹》记：“杜甫《曹霸画马歌》曰：‘弟子韩干早入室，亦能画马穷殊相。幹惟画肉不画骨，忍使骅骝气凋丧’。彦远以杜甫岂知画者”。张彦远所谓“杜甫《曹霸画马歌》”，以标题论，似是《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九马图引》这首诗，以文字内容考，实乃《丹青引》。不过，我认为，《丹青引》和《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九马图引》这两首诗的标题，都不会是唐版杜诗的原标题。《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九马图引》中“九马图引”四字，仇版本作“画马歌”，钱版本作“画马图”。如果按唐代张彦远所载资料看，仇本“画马歌”三个字，可能接近杜甫的原文，至少也是唐版杜诗集里的原貌。但是，不论“画马歌”还是“画马图”略嫌不足者，“画马”二字容易被理解为是曹霸“正在画马”，虽然读诗不一定有“正在画马”这个意思，但“画马”是一个动词。可能前人没有考虑到这个绘画动态因素。

       “九马图引”是我新作的标题，我们的理由是“九马图”三字来源于诗中所载，如“今之新图”、“可怜九马”。“引”是歌行体诗，说明杜甫“观画”这个主题之前，是由“国初已来画鞍马”和“曾貌先帝照夜白”这个话题引入主题的。经过这样的梳理，本诗的主题在标题之中全部概括清楚了。同时，原标题中容易被理解为“正在画马”的歧义，也因“观曹将军九马图”的表述而彻底消除。

       值得一提的是，郑午昌先生的大著《中国绘画全史·唐之画学·画论》之中收录此诗时，也将标题署为《观曹将军画马图引》。这个标题是杜诗本中没有的，郑先生可能是据《历代名画记》笔误而书，而且也不太准确。但有一点可取之处是，他把这首诗视为歌行体的“引”，应该是没有错的。

       杜甫诗中提到的曹霸所画九马图，曾为宋代书法家薛绍彭收藏，苏东坡在薛家观后作《九马图赞并序》定其为《九马图》。这些合理的杜诗后续发展，值得我们吸取其合理内核。好像现存所有杜诗系统都没有注意这一要素的存在。我们对该诗作《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九马图引》这个标题，就是基于以上理由做了一定的改动。这样做也可顺理成章的与《丹青引》并为杜甫咏画马的“二引诗”。而且，《九马图引》和《丹青引》本来就是天成的姊妹篇。

       诗中有“借问苦心爱者谁，后有韦讽前支遁”之句，故标题出现“韦讽录事”是合理的，但“宅”在诗的内容中，是读不出来的，除非杜甫原文如此。对此，我们有一点推测：这首诗的流传编辑过程之中，是不是原来的标题是修改过的？如果不是，为什么诗中读不出那个“宅”字？今考杜甫的朋友高适有《同鲜于洛阳于毕员外宅观画马歌》一诗，高适的诗中有“半壁骖驔势不住，满堂风飘飒然度。家僮愕视欲先鞭，枥马惊嘶还屡顾。”之句，从“半壁”“满堂”这些字眼，完全可以读出标题所指的那个“宅”字，但杜甫的诗是读不出来的。所以 ，我们姑妄推测：也许后代的杜诗学者，在编辑此诗的过程中，是大胆参仿了高适《同鲜于洛阳于比员外宅观画马歌》这首诗的，所以才在标题中出现了不太好理解的那个“宅”字的。不过，按诗理逻辑来说，这似乎有点不太合适，但有了这个“宅”字，倒也更加符合实际了，毕竟杜甫与韦讽的观画之交，是一次私交之会，其地点在其私宅，还是比较合理的，这是需要我们清楚的一个问题。

       “观曹将军九马图”是诗的主要内容。引，是汉乐府的一种乐曲体裁，有序奏之意。郭茂倩《乐府诗集》中有《思妇引》、《箜篌引》等。“引”也有因事而发的意思。如“引言”、“引出”。《韦讽录事宅观曹将军九马图引》这首诗，除了描写杜甫与韦讽同观曹霸新作《九马图》的情景与感受，起笔却发自对曹霸画马名声的追忆与赞叹，同时还抒发了“忆昔”“不复”这样的感慨。从深化作品思想的意义上来看，由观画这种闲情逸致引出的忆昔赞叹和对今日盛况不再的感慨，突出了杜甫感时忧国的人文情怀。诗歌的写法先以序言的副题方式引出观画的主题，又由观画再次引出诗人对往昔感慨的又一个副题。有一波三折，引人入胜之奇。杜甫的这一类诗，也开创了晚唐文人士大夫对于盛唐时代有一种普遍怀旧的先河，这是值得我们从唐史的联系性上留意的地方。

       诗中的主人公曹霸是玄宗时代的宫廷画家，美术史和杜诗集注，对他的研究都不够具体，这与杜甫在杜诗系统中对曹霸的反复描写是不相称的。据我们深入研究，曹霸大致出生于武后神功之年前后，可能是武后时期宫廷画家曹元廓之后。曹元廓师法唐初绘画巨匠阎立本，擅人物鞍马。曹霸的笔法比较接近阎立本，也说明曹霸与曹元廓是有相关联系的。同时，晚唐郑处诲的《明皇杂录》里，还有“陈义、曹霸等善绘画，时称神妙”这样的记载，考陈义乃是玄宗少年时代同学，也是南熏殿的中尚使。那么，陈义引见曹霸也就是很自然的事情了。曹霸与其弟子韩幹共同创立的“曹韩”画马体系，对于后世的画马影响巨大。他们所画之马，不但龙性十足，而且有画马寄情的创造性，为后世画马开创了新天地。自宋元以来，凡画马必提“曹韩”、“曹将军”。曹霸的详细情况，我们在《丹青引》一诗的史话部分，结合诗歌内容，还有一些新的补充。

 本文选自作者赵小立《杜甫马诗里的诗话与史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