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的回目是: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
因为史湘云做东请了“螃蟹宴”,这回贾母召集王夫人、众姊妹商议给湘云还席。宝玉就说,我有个主意,反正也没有外客,干脆来个“自助餐”——每人跟前摆一张小桌子,捡个人爱吃的弄上一两样,再一个什锦攒心盒子、自斟壶,岂不别致。
贾母赞成,吩咐立即着手准备。明天早饭也在园子里吃——这样,贾母的还席,也就成了“两宴”,早饭可算是一场“序幕”。
吃饭是一个名头,与此相应的,前呼后拥的游览更得兴师动众。所以各项准备工作及后勤保障工作的劳动量不小。李纨一大早就起来,看着老婆子、丫头们忙碌。只见凤姐的丫鬟丰儿带着刘姥姥进来,刘姥姥说:“老太太留下我,叫我也热闹一天去。”
李纨想到为了老太太高兴,提前把划船的东西也准备好了,又让人传驾娘撑出两条船。
正忙着,贾母已经带了一群人进来了。
大观园建成以后,贾母还没有正式游过,正好利用这个机会来一次巡游。又加上有刘姥姥,更增加了兴致。
大家说笑之间,来到沁芳亭上,贾母问刘姥姥,这园子好不好?刘姥姥念着佛说,比画上的还强十倍!
接着,这次游览,借刘姥姥的视角,再一次描写大观园中的各处细节,让读者从另外一个全景角度,游赏风光无限的大观园,顺便也参观一下几位“小姐姐”的住所——各样的别致风格和独特的文化品味。展现贵族生活的一个小侧面。实际上也间接反映出作者的文化美学态度。
先后走过黛玉、探春、宝钗的住处。看到各自房间布置的风格有明显差异,黛玉的窗下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难怪刘姥姥说,竟比那上等的书房还好。
探春的性格喜欢阔朗,三间屋子没有隔断。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西墙上挂着大幅米襄阳(米芾)《烟雨图》,两边是颜真卿的对联——读者应该还记得在探春给宝玉的信中提到的,宝玉送给她的“真卿墨迹”,在这儿也顺便照应了一笔。
这探春小姐俨然是个收藏家。
进了宝钗的屋子,却是“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几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
相比之下,林黛玉潇湘馆的卧室,气韵生动,别具一格;贾探春的秋爽斋的卧室阔气张扬,格调高人一等;而薛宝钗蘅芜苑的卧室风格则是简朴得超出常规,然而对比其经济条件,不免让人感觉有“作秀”之嫌。
在潇湘馆,贾母因为看到窗户上纱的颜色旧了,就对王夫人说,我记得咱们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她把这窗的换了。
从贾母这句话开头儿,引出来一个有趣儿的话题,并可以从中解读出几个有意思的信息——
现在的窗户上都是镶玻璃,那时候大多是用纸糊窗的。本书中贾府虽然已经有玻璃用品的描写,但都是“舶来品”,显然还是很稀少的。从一些细节看,贾府的窗户,也基本上是用纸糊。在当时,纸也不是很便宜的东西,何况贾府糊窗户的纸应该也不是很普通的纸。
夏天为了防蚊虫,就要安上纱窗。普通人家的窗纱,多是用棉或麻织品,富贵人家才用得起丝织品。而贾府用的窗纱不但是丝织品,而且是极稀有珍贵的丝织品。更讲究的是,对窗纱的颜色风格的审美要求,我们不妨听一下贾母对窗纱的看法——
“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来就不翠了。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个绿纱糊上,反不配...”
凤姐认得各色蝉翼纱,却没见过这种。贾母笑她没有见识。这个纱,其实叫“软烟罗”,这种纱“若是做了帐子,糊了窗屉,远远的看着,就似烟雾一样,所以叫“软烟罗”。这种纱只有四样颜色,其中银红的又叫“霞影纱”。
说着话,凤姐已经让人取来一匹,众人都看了,称赞不已。贾母让换这银红色的糊窗。
这些关于名贵丝织物的细致说头儿,只有贾母最在行,连薛姨妈都不知道,也难怪,贾母笑向薛姨妈说:“那个纱,比你们的年纪还大呢”。凤姐说:“我这么大了,纱罗也见过几百样,从没听说过这个名色”。
贾母却笑着说:“你能够活了多大,见过几样没处放的东西...”——注意这里暗暗透露一点儿信息:贾府风头正盛的时候,名贵的丝织品曾经多得“没处放”!贾家的财富究竟有多大?由此可见一斑——丝绸在古代,一定程度上是具有货币属性的。
从贾母的叙述中,我们一方面知道,这种纱的稀有,珍贵;另一方面,如此珍贵的东西,在贾府却不过是用来糊窗的。
书中特意描写贾府拥有如此丰厚的丝织品存货,我想应该是别有用意的,至少是顺便暗中提示了作者自己的家世背景。
时下在网上动辄就有针对《红楼梦》的颠覆性的言论,其实发议论的人尽管振振有词,但或许根本没有读过,至少没有认真读过《红楼梦》。却敢动不动否定这个,否定那个,包括否定曹雪芹是本书的作者。其实,那些根本不值得一驳。
只要认真读这部书,一切奇谈怪论都能不攻自破。因为作者在书中时不时地就透露出一点儿“密码”,可惜现在有耐心“解其中味”者寥寥无几。比如,这一回就看似用闲笔,通过贾府巨量的珍贵丝织品的存货,以及贾母关于珍稀丝绸从品质到特性,堪称很内行的议论,有意无意间透露的就是,作者的祖上任“江宁织造”的“密码”。
刘姥姥也看个不住,念着佛说,“我们想他做衣裳也不能,拿着糊窗子,岂不可惜?”贾母却说,倒是做衣裳不好看。
贾母说让再找找,只怕是有青的。送刘老亲家两匹。做个帐子我挂,下剩的,做些夹背心子给丫头们穿。
贾母带着人离开潇湘馆,远远地看见有一群人在那里撑船。贾母说,他们既然预备了船,咱们就坐。这时候,有几个婆子端过来了早饭,贾母决定早饭就安排在探春的秋爽斋。
鸳鸯和凤姐联手,要把刘姥姥当个女版“篾片相公”,所谓“篾片相公”,按现在说,大概就相当于喜剧小品演员那样的角色。二人捉弄耍笑刘姥姥,倒也没有多大恶意,只为的是在讨贾母开心的同时,自己也寻开心,厚道的李纨不愿意让她们做。其实,老于世故的刘姥姥并非不知道,乐得顺水推舟而已。
她们故意给刘姥姥找了一双老年间的四楞象牙镶金的筷子。刘姥姥拿起来说:“这叉爬子比俺那里的铁锨还沉,那里犟的过他。”
在凤姐和鸳鸯共同导演下,刘姥姥装傻充愣又游刃有余地演了一出笑剧小品。
在秋爽斋的晓翠堂上调开了桌案。大家入座,饭也摆好。贾母说了声“请”。刘姥姥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自己却鼓着腮不说话。
这带有“突发性”的,剧烈的笑点突然出现的时候,大家一时都楞了,随后就爆发了哄堂大笑。
作者分别细写了众人的笑态,这段文字写的非常细致传神,淋漓尽致,我们还是共同欣赏一下原文——
“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儿,伏在桌子上叫‘嗳呦’。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儿,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她奶母叫揉一揉肠子。地下的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来替他姊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二人撑着...”
如此欢声笑语,可算是大观园欢乐世界的最高潮的一次。
收拾了残桌,又放了一桌,凤姐和李纨对坐着吃饭——这两个“孙媳妇”,只能等席散了再吃饭。刘姥姥看着,不禁赞叹“礼出大家”。
凤姐见了刘姥姥忙赔不是,鸳鸯也过来说,姥姥别恼。
刘姥姥却说,咱们哄老太太开心,有什么恼的,你们一嘱咐我,我就明白了,不过是大家取笑。
贾母在探春的卧室说话,一阵风吹过,隐隐听到有鼓乐声,王夫人说,是咱们家学戏的女孩子在练习。贾母说,何不让她们进来演习,就在藕香榭的水亭上,借着水音更好听。
贾母等从秋爽斋出来,又不多远,到了荇叶渚。一起乘船,靠近蘅芜苑,上岸。
贾母见宝钗屋里的布置过于简朴,不由得摇头说:
“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吩咐鸳鸯,让把自己的几件体己摆件拿来,再把帐子也换了。
正式的筵席安排在缀锦阁下,这里距离藕香榭又近,还可以借着水音听戏。凤姐已经带着人摆设整齐。每人前面一个雕漆小桌,有海棠式的,有梅花式的,有荷叶式的,有葵花式的,有方的,有圆的...
贾母说,今天我们也行个酒令才有意思。凤姐赶忙提议,行酒令还是鸳鸯来行更好。大家明白她的用意,都说好。
鸳鸯是贾母最得意、最贴心的丫鬟。贾母甚至夸赞鸳鸯,说比那几个孙女都强。由鸳鸯行酒令,实际上是替贾母行令。
鸳鸯半推半就,走马上任,说明行“牙牌令”的规则。“牙牌令”,是用牙牌当用具所行的酒令。
所谓“三宣”,是指鸳鸯以三张牌为一副儿,分三次宣说。“比如我说一副儿,先说头一张,次说第二张,再说第三张,说完了,合成一副儿的名字。”,轮到谁,都要说一句押韵的话,说不出,或不符合要求的,就要罚酒。
席上的人所说的酒令,都符合各自的身份。如果仔细考究,薛姨妈和宝钗所说的,在某种程度上,似乎隐隐预示着未来的命运。
黛玉因为怕罚,脱口而出的两句,分别出自《牡丹亭》和《西厢记》,宝钗听了,回头看着她。这样,黛玉的酒令就给自己惹了点儿“小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