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的回目是:
金寡妇贪利权受辱
张太医论病细穷源
一场学堂“全武行”,最终以金荣的低头赔礼的方式结束。
金荣虽然给秦锺了磕头,可心里不服啊,不服之一是,金荣虽顽劣,可这冲突的起因也并非完全是无中生有,无事生非,是他秦钟干的那事儿“偏偏的撞在我眼睛里”;不服之二是凭什么我和他都是“蹭学”的,就凭是贾蓉的小舅子,他就高我一头啊?
金荣回家后,难免就跟他娘咕咕嘟嘟的诉了苦。没想到,他娘教导他的一番话却道出了心中的隐情,原来是一个“利”字,金荣上学堂是他姑妈千方百计走了“琏二奶奶”的门路才成的,他娘很看重这学堂里的许多“福利”,可以省了家里的嚼用,特别是因上学堂结识了薛大爷,“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咱们有七八十两银子”(因为什么要给?其实不问自明)。这些额外“福利”,对于其生活原本不怎么富裕的家庭来说,竟不能忽视。所以,哪怕只为了这不菲的“福利”,也还是选择“忍为高”才是。
然而,金荣的姑妈——那个自认为很有身份的“璜大奶奶”听说这事儿后却十分的不忿,于是全然不顾她嫂子出于息事宁人的苦苦劝阻,立即坐上车,怒气冲冲的就奔了宁府而去,看那个劲头,似乎是不讨回个“说法”绝不罢休的。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等到这位徒有虚名的“大奶奶”见到了另一位货真价实的大奶奶——贾珍之妻尤氏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却立时怯了阵,似乎忘了此行的“初心”,一方面“殷殷勤勤的叙了寒温”,一方面是只搭讪着说了几句客气话,结果很快就无功而返了。正所谓,“来也冲冲,去也匆匆”了。
导致情节如此莫测变化的,除了这位“璜大奶奶”原本就是外强中干的不自量力之外,还在于尤氏颇亲近地跟她说起秦可卿的病,言语之间,这金氏似乎感到尤氏对她挺有点儿面子的,因而难免就有些受宠若惊。这样,前面的由闹学堂而引发的后续尾声到此就算告一段落,情节自然也就转入了秦可卿的病——
说起这秦氏的病似乎来的也有些蹊跷,貌似最初只是有些“精神倦怠”那样的小毛病,但由于众多庸医们的一再误诊,错过了“黄金72小时”,耽误到此时的病情仿佛已经是非同小可了。难怪贾珍说起即将请来的张太医的医术非凡之处,竟是“能断人生死”。
不过从实际诊病过程的情况看,这张太医的医术也确实足够高明,仅靠诊脉,就可以将病人大致的病因源流梳理的颇为清晰:“思虑太过,忧虑伤脾”——然而,遗憾的是,连这样高明的医生也似乎面临无力回天的困境,因为“人病到这个地位,非一朝一夕的症候”,开方吃药能不能解决问题,也得“看医缘了”。
不容忽视的是,张太医最后还应贾蓉的询问,含蓄的说了一句类似“时限”的话:“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
“论病”如此,“细穷源”,也是有限度的,或许更深层次的问题是不便说,也不能说的吧,所以,尽管高明如张太医者,似乎也难以穷尽,尤其是难以兜底说出真正的病源。
不过,细心的读者也许在字里行间,比如在尤氏的言语中所透露的情况,作出某种判断——连听到学堂顽童们“不干不净的话”也能加重病情,可见这病在一定程度上大概是心病为主,或者与流言蜚语也有关系,所以仅靠常规的吃药怕是难以医治的。
关于秦氏这病因的探究,在红学“探佚派”掌门人,著名小说家刘心武先生看来,则是另有其奥秘。“深入”探究出,秦氏这“心病”乃是来自朝廷“政治风云”的骤然变幻,致使一直都在秦氏背后起着极重要作用的靠山崩塌了,而张太医名“友士”,实乃“有事”,是政治失意的一方派来的使者,甚至连药方、药名中的“归身”“熟地”都是奉命向秦氏传递的指示暗语……
不能不说,小说家的想象力着实令人佩服,只是,没有点儿“脑筋急转弯”的功夫,一时半会儿还真的很难想到这一层。不过,《红楼梦》里的未解之谜确实很多,有工夫、有兴趣的时候,像这样有滋有味儿地跟着猜猜谜也是挺好玩儿的,不过,最好别太当真。
如果跳出猜谜,哪怕单从叙述描写医生诊病的过程这个角度,作为伟大的文学作品,在“细节真实”方面,的确达到了炉火纯青的程度——
有细心的读者专门就这回中张太医论病细穷源的叙述描写请教资深的老中医,则无论从脉象分析,医理阐释,到用药组方,行家给出的评价都是“杠杠滴”。这正如原本曾“科班”学习过西医的鲁迅先生所写的《狂人日记》,其中模拟“迫害狂”病人的心理活动和行为特征,完全符合这种病人的实际情况一样,由此也可见曹公在中医方面的学养,无论从理论到实践也都是堪称“超一流”水准,这一点,在后边的情节中还有多处展现。
恩格斯在评价现实主义文学作品时,对于“细节的真实”是很看重的,认为是基本的前提条件,他在《致玛·哈克奈斯》中说过一句,一直都被引用的名言:“据我看来,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了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的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红楼梦》在真实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方面自不待言,而“细节的真实”,更是随处可见,由此处也可见一斑。